红楼之挽天倾 第77节
贾政在靠着大殿门槛处,正自感慨莫名,忽地见前面的工部营膳清吏司郎中,秦业忽地躬身行礼,也是连忙压下心头复杂心绪,随之行礼。
“拟旨,贾珩之志,朕嘉允之,将《辞爵表》随旨诏于中外,礼部着弘文馆,翰林院细书贤事录典籍,以咨官吏平民人等遵效,至于宁国之香火祭祀……”崇平帝言及此处,面带戚然,叹了一口气。
怜悯功臣,恩典其爵,岂容宁国公于九泉无有香火供奉?
这才是真正的情理之难。
就在这时,贾政清咳一声,手持玉笏,拱手出班,颤声道:“臣,工部员外郎贾政启奏。”
崇平帝面色顿了下,将一双威严目光投向贾政,眸中有几分疑惑。
前方的工部尚书赵翼,就是瞪了一眼贾政,暗道,这贾存周,好不知事理!你要做什么,现在是殿中议事。
贾政面容悲戚,眼圈微红,忽地跪地,顿首而拜道:“宁国失爵,圣上皇恩浩荡,另旨赐之,贾族阖族无不铭感五内,感激涕零!如今贾子钰固辞不受,政为荣国一脉,实是无地自容,羞愧难当,如今宁国香火无继,政素愚钝,惶恐而言,恳请圣上悯宁国先祖之香火供奉,由珩承嗣,以奉祭祀于宗庙。”
不得不说,政老爹无形中帮天子解决了情理两难,本来就是天子悯功臣之后,不忍功臣香火断绝。
而且,贾政相当于又把贾珩这块儿牌坊请回贾家。
崇平帝闻言,神情默然,看向礼部尚书,问道:“此事,于礼可有不合之处?朕记得贾珍有子吧?而且,朕怎么听说,贾珩都被贾家除族籍了?还能作族长吗?”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,除族籍?
贾家失心疯了?
就连北静王水溶等一干四王八公等贾家亲朋故旧,都是大皱其眉地看着贾政。
贾家此举,简直愚不可及!
除族籍?现在满朝文武都要将贾珩当牌坊挂起来了,你那边除族籍了?
一个不见容于宗族之人,辞爵礼让,几有上古贤民之风?
如三代之治?
这宗族……属实全员恶人!
此处,贾赦还真没有将除贾珩族籍一事提前透风给北静王水溶,或者说,当初偶然提了一嘴,北静王、南安郡王耳边儿风一样,完全就没当回事儿。
直到《辞爵表》一上,名望加身,现在除族籍,就显得荒谬绝伦。
贾政闻言,身形剧颤,再次叩首而拜,带着乌纱官帽的头,重重叩在地板上,声音哽咽说道:“宁荣二府,先前受人蒙蔽,然除族籍一事,并未做成,圣上明鉴。”
前面站着的工部郎中秦业,听着一旁的磕头声,余光瞥向贾政,目中也有几分怜悯。
当日,他是亲眼看着自家女婿,用时一刻,书就《辞爵表》一疏,对了,用的还是他的奏章。
当时就有预感,此表一上,恐怕于朝堂要引起轩然大波。
关键不在于《辞爵表》,这东西在国朝虽然没有,但在史书上有过,但事后证明……别当人是傻子,玩以退而进的手段,大家嘴上不说,但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儿。
读书人做阅读理解的能力是很强的。
正因为贾珩奏表写的恳切,那是真要辞爵的。
在一众文武心头,你竟然玩真的?
这个简直就像发现了一个“傻子”,大家快来看啊,这人简直是……高风亮节,古贤民之风。
崇平帝闻言,看着贾政,沉吟了下,道:“贾卿,平身罢。”
而后,将一双威严的目光,投向一旁的礼部尚书贺均诚,道:“贺卿。”
礼部尚书贺均诚,拱手说道:“犯官珍虽有子嗣,但珍所犯之罪,系勾结贼寇,逞凶京师,有大不敬之嫌,既属十恶之列,其子已无承嗣之资,而珩惟贤惟德,可以服人,现有荣国之人都再三恳切求举,老臣请圣上准其所请,嘉允之。”
惟贤惟德,可以服人,连荣国之人都出来让贾珩嗣承宁国香火,为贾族族长,这简直就是有力佐证。
简直可以说,品德感召的典范了。
这一幕完美的,这位礼部尚书甚至心头都产生一丝狐疑,莫不是天子暗示了贾政?
然后,崇平帝并无“画蛇添足”之举,有些东西,只要是人为,再是天衣无缝,都会被人察知破绽。
彼时,反而就是政治丑闻了。
崇平帝深深看了贾政一眼,道:“准卿所奏。”
贾政几乎是热泪盈眶,顿首再拜道:“臣谢圣上隆恩。”
内阁次辅韩癀面色沉静地看着这一幕,眸光深深。
心道,这贾存周倒是歪打正着,唯有如此,才能弥补贾族清誉。
相比旁人或还以为贾政老谋深算,但韩癀这位吏部天官,对贾政的性情、手腕,几乎了解的一清二楚。
不通庶务,好做清谈的假道学。
恩,就是歪打正着。
崇平帝道:“此事既了,就拟旨议交六部。”
陈汉承明制,内阁拟旨附署,传达六部,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,等六科也签了字,那就是可以备案可查的圣旨。
无可争议,至高无上的法律效力。
旨意大意基本是“辞爵,嘉允之,然朕悯功臣,不忍香火断绝,以珩承嗣云云。”
这就是放在全天下,都挑不出毛病。
爵位,我可以不要,我祖宗,不能不要吧?
让贾珩以族长身份祭祀祖宗香火,这是天子的恩典光耀,对其孝道的最大褒奖,这是德政典范。
谁敢妄加置喙,就是悖逆人伦,丧心病狂。
第113章 荣庆堂中
随着圣旨连同《辞爵表》以邸报行文陈汉诸省道州县,这种物议评价将会迅速传播,整个陈汉士林舆论将会引燃,津津乐道,以之为佳话。
真正的天下何人不识君!
然而,宁荣街柳条胡同,贾珩正在教婢女燕儿、碧儿习练武艺,等下他还要去蔡权家里去一趟。
先前,京营给蔡权派了差事,他让蔡权搜集一些京兆衙门讯问、断谳而来的一些关于翠华山情报的口供,以及手下所带的军卒。
“碧儿,这拳脚功夫要蓄积后再打出去,和你学的那些外家拳法不一样。”贾珩一边说着,一边矫正着丫鬟碧儿的姿势。
这两个姐妹,姐姐燕儿拙朴安静,碧儿心思慧黠,有点儿郭靖和杨康的女版味道儿。
当然,也不能简单类比。
廊檐之下,晴雯远远看着正在纠正两姐妹拳法姿势的贾珩,瓜子脸儿上就有着莫名之意涌起。
晴雯返身回屋,端过一杯茶,扭着水蛇腰,轻声说道:“公子,练了也有一会儿了,吃碗茶。”
贾珩笑了笑,接过香茗,道:“你字练得怎么样了?”
晴雯轻声道:“新认的那几个,还写不好。”
昨晚,公子又教她认了千字文的字,她现在认的大约有五六十个字了。
贾珩笑了笑,说道:“不急,慢慢来。”
说着,抿过一口香茗。
“公子,我要不要学武?”晴雯忽然开口道。
贾珩道:“你倒不用,你和碧儿、燕儿她们不一样,她们从小有功底,你需得从头来,辛苦不说,难有所成。”
“对了,奶奶说,要给公子裁剪身衣裳,我昨天看那宫里送的绢帛,花纹精美,看着挺好的。”晴雯找了个凳子,坐在贾珩身旁,笑意盈盈说道。
小姑娘,正是爱美的年纪,相比一些明珠宝玉,晴雯对宫里的绢帛赏赐却是喜欢的不得了。
昨晚吃饭时,宫使送来苏锦,晴雯却是连饭都顾不得吃了,就去看宫里送来的好布。
贾珩清眸中倒映着少女瓜子脸上的明媚笑意,渐渐在清冷的眸子中晕开一圈圈暖色,心头浮起几分欣然,笑道:“我看那苏锦各色都有,你们也都各自裁剪做几身衣裳,都入秋了,总要置办些秋裳才是。”
毕竟是进贡于上之物,虽五色绢帛凡二十匹,数量上似乎不多,若是卖,也卖不了几百两,但都是市面上寻之不来的好布。
“天子赐绢帛,原也有示亲厚之意,那天我着青衫直裰去面圣,略显朴素了一些。”贾珩这时放下茶盏,思忖道。
其实收买人心,不一定是要赏金,有些大臣,也未必缺那点儿东西。
赏以衣食,频频而赏,才能更得人心。
这和平日里人际交往都是一样,小礼物繁而密,而不是冷不防,厚礼于人,那时必有所求,人心狐疑,警惕以视。
晴雯瓜子脸蛋儿顿了下,说道:“公子,要不,我给你缝制一身秋裳吧。”
贾珩道:“这个,你平时有时间吗?”
说来惭愧,隐隐有些动心,虽有压榨童工之嫌,但晴雯的女红,的确是十分出挑儿。
似是见往日沉静、肃重的少年如此之问,尤其是捕捉到踯躅之间的一丝“心动”,晴雯眸光笑意繁盛,轻声道:“也不耗多少工夫,我身上穿上的裙裳,都是我自己缝补的呢。”
贾珩闻言,看着少女那张明媚如春花的脸蛋儿,心头对“风流灵巧招人怨”七个字有了更深的体会。
风流灵巧,善于女红,没有人天生都会这些东西的。
想来是少女从小被拐卖来拐卖去,连衣裳都需得自己缀补,才有这样巧夺天工、令人称道的手艺。
勇晴雯病补雀金裘。
勇从何来?
正是此由,于颠沛流离的苦难童年中,依然努力活着的人,才有那样一股愤愤不屈的心气。
这才是晴雯。
他先前试图以读书识字,明礼知义改易其心志,对也不对,如果性格底色都没抹去,那还是晴雯吗?
不过读书,终究也不是坏事,至于其他的小性子,少女娇憨烂漫,都贤惠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也了无意趣。
“呛就呛吧,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,岂无容人之量?”贾珩忽地轻笑了笑,觉得想通了一些事情,也有一股跃然之感。
贾珩道:“你若是有时间的话,帮我做一身也行。”
晴雯感知到贾珩那双温煦甚至“慈祥”的目光,一时间愣怔在原地,脸颊有些滚烫。
公子又是这种目光,那天还往人家那里瞄……
不过听贾珩如此言,晴雯心头也有几分欣然之意,笑道:“那公子等个三五日,我就能缝制出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