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63节
天子要见他的地点,是在咸熙殿。这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,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。现在张皇后马上会变成皇太后,她颇识大体,主动先搬到这里来。
“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。”张泉心想。他回京城之后,自杜府门,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。这次若能见到,也是好的。
他很快抵达咸熙殿,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内等候多时。张皇后经过几日调理,气色比之前好多了,一见张泉,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来。她强忍丧夫离子之痛,独自一人死扛汉王。若不是有这个争气的弟弟护着外甥一路回来,只怕早已支撑不住。
朱瞻基在旁边没有吭声,任由这对姐弟叙叙亲情。其实他本想单独召见张泉,结果张皇后临时叫他过去谈话,索性便在咸熙殿一并见了。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收住眼泪,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,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。
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,请张泉坐下:“这次叫舅舅来,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。”
张泉一喜: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?臣正要上书详叙,请陛下三思……”
“呃,不是那件事。”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:“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,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。全靠这封信,他才算打破局面,得以让我母子脱险。”张泉“嗯”了一声,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。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:“这不是那封书信啦,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。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,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。”
张泉接过去一看,发现还真是。他曾经刊印过一本《长安林泉集》,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,这是其中一页,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绝。
张泉有些发愣,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。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:“《酬十一月立冬扫齐席上步张侯韵》:扁鹊无奈木僵何,四逆回阳洗沉痄,不在杏林亦妙手,仁心一贯济世德。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。这诗写得歪七扭八,格律、立意一无可观,浅陋如蒙童牙语。”
张泉解释道:“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。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,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,可惜终究未能济事。十一月冬至,他在府上办了场扫芥宴来庆祝。我写了一首诗,他非要唱和,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。写得并不高明,不过人情难却嘛,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——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。”
“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,会自己攒方子啊。”
“陛下见笑。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,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。我们时常通信,无论儒经、易术、天文、杏林都会聊一点。”张泉说得轻松,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,陷入了沉思。
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,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,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。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、富阳侯府的世子,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,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。
当时形势紧迫,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。眼下这张诗稿残页,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。
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,绝无重名可能。张泉既然说“四逆回阳汤”得自郭纯之,那几乎可以肯定,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,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。
换句话说,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,从苏至郭,从郭至张,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!
想到这里,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。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,他口中的“四逆回阳汤”,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,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。
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,但残酷的事实是: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,却亲手催发出了这个阴谋。朱瞻基顿时有些犯难,接下来怎么办?因为一个无心之失,难道要毁掉一位功臣和至亲?还是干脆装作糊涂,不予追究算了?
“陛下,陛下?”
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,这才回过神来。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,艰难地问道:“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,叫什么名字?”
“王锦湖,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,年纪轻轻便去世了,实在可惜。”
一听这话,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。这木僵之症,与“四逆回阳汤”的效用惊人地相似,可见这女子之死,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,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。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。
皇帝发现自己突然身陷两难。
他曾答应苏荆溪,要为她的复仇做主。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,张泉提供“四逆回阳汤”的事实便会曝光,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;如若放弃不查,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,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,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?
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,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,来回旋炙,把他烤得坐立难安。
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,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。朱瞻基微微点头,张皇后心疼道:“你还未登基,莫学先皇那么操劳。”
这一句话,猛然提醒了朱瞻基。他回过头,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:“舅舅,这次叫你来,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。你不是会堪舆术吗?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。”
张泉微怔,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,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?
一般来说,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。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,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。结果棺无墓可以安奉,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。这对朝廷来说,是一桩尴尬事。
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,就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西北两里处,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野路子外戚去选?
“先皇遭逢大变,说不定是风水出了问题。别人我不放心,还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较好。”
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,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。张皇后还想再问问,他强硬地打断道:“母后,父皇安灵之所在,除了舅舅,我谁都信不过。”
既然皇帝都已经明确表态了,张泉别无他法,只得答应下来,表示即刻启程。
朱瞻基看着张泉离开的背影,微微松了一口气。
从这里到天寿山有一百二十里地,张泉一来一回,怎么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后。在这期间,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阳侯的事情调查清楚。张泉不在,正好可以避免尴尬和串通。能查出什么来,朱瞻基不知道。查出来怎么办,他也不知道,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说吧。
他忽又想到了吴定缘,烦意又一次翻涌上来,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、只能拖延的难题,只能将其关在天牢里。怎么当了皇帝之后,烦心事越来越多,浑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畅快?他甚至有点怀念漕河上的日子了,那时虽然危险,但大家全无隔阂,都在朝一个方向努力。
这时张皇后在一旁轻声道:“陛下,你今天怎么了?怎么有些魂不守舍?”
朱瞻基强笑道:“许是初当了皇帝,有些不适应吧。”
张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伸出手去,爱怜地整了整天子束冠:“你压力也别那么大。你父皇即位的时候,比你还慌乱呢,天天晚上睡不着觉,一直跟我絮叨。其实他当皇帝,就靠着一句话而已。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难得谈心,我把这句话也交给你。”
朱瞻基“嗯”了一声,老老实实听着。
“百姓戴君,以能安之耳。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,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。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。”
若在从前,这类劝诫朱瞻基早听厌了,可今日闻言,他却募地一振,眼前忽然浮现出孔十八那一张苍老苦楚的面孔,和一朵铜莲花。漕河上的种种见闻,一时全浮现在眼前。
“多谢母后教诲……”
张皇后笑道:“说起来,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,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。”
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,无奈一笑。当年永乐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,英国公张辅为防汉王趁机发难,秘不发丧,先派了海寿回京,通知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。朱高炽与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丧,把棺椁扶回北京,才对外公布。
现在回过头看,洪熙皇帝登基的过程,简直就是把两京之谋预演了一遍。
“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,我留在家里,可是万分紧张。方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,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,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,铤而走险。当时我备好了一把匕首,万一事情不谐,干脆自尽。我握着匕首足足等了一夜,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,才松了一口气。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,万万没想到,一年不到,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。”
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。这次两京之谋,若非有她独力支撑,硬扛汉王,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。若论功绩,以她该为最尊。
“母亲你要什么赏赐?”
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:“傻孩子,我已是太后了,还贪什么东西?只要你注意休养,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,我就知足了……”
“对了,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,是要说什么事?”朱瞻基问道。
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,叹了口气,说也不是要紧事,你且忙着,过几日再说不迟。朱瞻基点点头,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,确实不胜负荷。
天子拜别母亲,离开咸熙宫。此时正值牌响,月洒殿角,夜笼宫城,他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,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。
在明亮的月色下,西直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。一骑黑影离开京城,朝着西北天寿山方向飞速驰去。城门随即关闭。城门兵打了个哈欠,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。他们谁也没发现,城头正伫立着一道黑影,朝着西北大路望去。
第三十章
洪熙元年六月八日。
吴定缘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懒散的生活了。
之前他是昏迷不醒,这两天却是以完全清醒的状态待在天牢里。
“天牢”其实是一个俗称,正式名称叫作诏狱,归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,里面关押的都是钦命罪犯,个个身份显赫。所以这天牢的诸项设施比寻常牢狱要舒适得多,狱卒态度也不错——谁知道哪位钦犯不知何时就起复了,都不好得罪。
尤其是天子这次直接下了口谕,要求对这个人犯好生看顾。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,好酒好肉,流水一样送进去。吴定缘放开肚皮尽情享受,没事还跟狱卒扔扔骰子,聊聊天,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。至于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,他根本不去关心。
他这会儿刚吃罢福兴楼的酱肘,喝了二两烧刀子,微微有些倦意,正想靠着墙角眯一会儿。忽然狱卒过来敲敲栅栏,说有访客来探监。吴定缘一抬头,看到于谦一脸肃穆地走进来,手里还捧着一个杏黄小卷轴。他正要叫一声“小杏仁”,于谦却瞪了他一眼,抢先开口道:“奉上谕,提钦犯吴定缘,转行在刑部大狱,着三司议处!”
北镇抚司的诏狱是天子亲管,关也罢,放也罢,皇上一句话。但刑部大狱却是正经的法狱,犯人进出都需要一套流程,判定罪名需要刑部、大理寺与都察院合议。吴定缘从诏狱转到刑部大狱,说明皇上不打算管他了,一切依大明律判决。
这些弯弯绕绕吴定缘都很清楚,毕竟是捕快出身。他也不着恼,冲于谦微微一笑,起身准备戴镣铐。于谦对狱卒一摆手:“人犯右手已残,用不着,就这样吧。”
他带着吴定缘走出诏狱,沿着皇城夹道一路南下,朝千步廊外的刑部大狱走去。于谦一改寻常的聒噪,全程一言不发,也不回头看。只有他那顶乌纱帽的长翅不时乱颤,暴露出心绪的不平静。
说来也怪,往常这条路上戒备森严,城头有固定的哨所,道上有巡兵,可今天他们却都消失不见了。整条夹道极为安静,只有他们两个缓缓走着。走过一个拐角,于谦忽然站定,头也不回地说:“你头还疼吗?”
“不看见他就不疼。”
“红玉和你妹妹不用担心,陛下已经派人去妥善安排。”
吴定缘一点头:“多谢。我没什么别的牵挂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怎么就这么犟!”于谦仍旧没回头,可明显是憋不住了,狠狠跺了跺脚,“你哪怕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也好,现在闹成这样,谁也没法救你了!”
“有些事,不会因为他是皇上,就可以妥协退让。我得多谢这头疼的毛病,时刻提醒着我。”吴定缘仰起头来,看向高大的紫禁城墙垣,“我无力改变这一切,但总有不谅解的自由。”
“当日是我硬把你拽进这滩乱局,今日又是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狱。你想当韩信,我还不想做萧何呢!吴定缘啊吴定缘,你这个蠢材!你我今日缘尽于此!”
两人正说着,忽然旁边传来门板响动。吴定缘侧头一看,却见高大的朱墙下方,一辆窄距推车从便门外咯吱咯吱地开进夹道。
这道便门是宫中杂役专用的通道,诸项日常杂货从这里运入,垃圾粪土亦从这里运出。这辆推车上头搁着四个深宽的大木桶,有淡淡的恶臭散发出来,正是运送宫中粪尿的紫姑车。两个头戴斗笠的粪工一人在后扶住车把,一人在前头牵引。
紫姑车隆隆地开到吴定缘身边,前头牵引的粪工一抬笠,露出一张清秀面孔:“掌教,我们来接你啦。”吴定缘一看,居然是昨叶何,后头推车那位,则是周德文。这两人怎么潜入紫禁城来了?吴定缘吃惊不小,连忙转头去看于谦,却见他依旧背着身子,假装对身后的事情茫然无知。
昨叶何也不多讲,迅速掀开一个粪桶,请吴定缘坐进去。这粪桶圆径颇长,已经清洗干净,他蜷坐进去,刚好能盖上木盖。吴定缘这才明白,于谦说的“今日缘尽于此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这个小杏仁,看着耿直正派,手段却污秽得很。他在南京就让太子躺进过紫姑车,如今故技重施,非让我也要臭上一遭。吴定缘心里泛起一阵感动,对于谦这样的性子来说,敢让白莲教混入紫禁城救钦犯,可实在太不容易了。
“喂,我这一走,你岂不是……”
昨叶何低声道:“掌教你莫问了,于御史是不可能转身,更不可能回答的。”
吴定缘当即会意。于谦不回答,这就是一桩白莲教劫人案,若他应上一句,性质便成了内外勾结。这事大家心知肚明,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。
他看了一眼于谦站在夹道中央的背影,蜷身坐进粪桶。当木盖子盖住光亮的一瞬,吴定缘忽然觉得不太对劲,以小杏仁的性子,当众求情是可能的,但他绝对做不出劫夺钦犯的勾当。何况紫禁城何等森严,昨叶何等人哪来的神通,能来去自如?夹道两侧的巡军都去了哪里?
吴定缘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应,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注视着这一切,可惜他现在没办法确认。这时于谦背对着他,突然做了一个长揖的姿势。这辆紫姑车缓缓驶出便门,沿着外甬道向外走去。
它离开紫禁城的整个过程中,确实有一道高高在上的视线,从远处的敌楼顶端投注下来,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黑点。直到紫姑车离开,彻底脱离紫禁城,这道视线才收回那座高大的敌楼的顶端。
“你总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,我又何尝不是?也罢,你我相熟一场,好歹有一个能逍遥的吧。”皇帝喃喃自语,蓦然想起了那只差点放生的“赛子龙”。
“富阳侯和永平公主到了。”门外的小宦官通报。
“让他们去南书房等我。”朱瞻基面无表情地说道,然后转身走下敌楼。
这一任富阳侯李茂芳是个畏缩的中年人,缩在母亲永平公主身后不讲话。永平公主见到侄儿,脸上虽满满都是笑意,可眉宇间却留着一丝警惕。之前在京城的事变,她虽不知详情,却知道自己的两位哥哥起了龃。皇家无小事,她作为朱家女子,自然有最起码的政治嗅觉。李家去年八月才被洪熙皇帝严惩过,这时候可是不能出错。
朱瞻基见到两人,先是寒暄问候,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略过洪熙皇帝与汉王。待铺垫得差不多了,朱瞻基便问道:“朕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,亲臣都会有所封赏。富阳侯你之前被先皇夺了诰券,朕这次叫你来,是看看有没有机会弥补一下。”
永平公主母子俱是一愣,他们可没想到朱瞻基这么好心。
“不过朕不能一登基便尽改旧命,有违孝道,只好变通一下。诰券不发还给你,但可以给你儿子。”
永平公主尴尬地回答:“回陛下,茂芳他膝下只有一子叫李质,去世三年了。”
“哦?”朱瞻基有些惊讶,“难道没留下什么儿女吗?”
“没有,就连寡居在府的儿媳妇,也在去年没了。”
朱瞻基放缓了声调:“哦,那件事我倒听说过。是不是我舅舅张侯,还给你们送过药方?”
“正是,不过她罹患的是木偃之症,那药方到底也没救回来。”
“药方叫什么名字?”
永平公主母子对视一眼,都有些疑惑。还是李茂芳记性好:“四逆回阳汤。”
朱瞻基“嗯”了一声,继续问道:“这药方可还在吗?”
李茂芳道:“应该还留在书房,我回头着人献给陛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