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62节
两抬软轿晃晃悠悠过了东安门,绕进承天门。午门前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,再不见任何洪水痕迹。他们从侧面的掖门进到紫禁城内,穿过空旷的三大殿工地,来到了乾清官南端的一处书房内。
太子尚未正式登基,不宜在正殿理政,暂时先在这里的书房处理诸项事务。海寿通报了一声,然后把于谦和吴定缘带进屋来。
朱瞻基正半靠在锦垫软榻上,他气色略虚,但精神还好,身着一袭衰服,只有右肩鼓鼓囊囊,应该是箭伤被重新包扎过。一个宦官举着一张图纸,在他面前指指点点。那宦官身材矮小,眉目与中原人迥异,正是阮安。朱瞻基看见他俩来了,面上一喜,对阮安说你先走吧。
阮安收起尺规,躬身告退。他离开时,主动朝吴定缘打了个招呼,一本正经地说:“京城之变的文书,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,你可以再查验一次。”他指了指榻边,那一尊小香炉压着几张纸,那是张泉托吴定缘转交的亲笔手书,阮安为人仔细,居然连包信笺的纸皮都保留下来,悉数上交。
阮安离开之后,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,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:“算了算了……”
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,一听这话,倏然又站起来了,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。于谦知道他的毛病,抬眼见朱瞻基没什么反应,才算放心。
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,让两人安稳坐下。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:“我说吴定缘,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,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?”
吴定缘垂下瘦削的面孔,看着地板上的石纹:“那会儿情况紧急,哪怕他要当太子,我也得答应。”
“你瞎许愿,人家可当真了。好家伙,这阮安打着交割文书的旗号跑过来,原来是为了要工程呢。说是我答应的,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,先修起九闸再说——朕没想到内官之中,还有这么耿直的人。”朱瞻基说到这里,笑着摇了摇头,“但他说的也有道理,若再来一次六月初那种洪雨之灾,朝廷颜面都要丢尽了,还是早点解决的好。”
他自从做了皇帝,说话语气都变了,比从前稳重,隐隐还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。于谦连忙道:“此事关乎民生,陛下圣明。”
朱瞻基斜倚着软榻,从手边奏牍里抽出一张金边纸,递给两人:“正好,翰林院还拟了几个年号,我还没顾上选呢,你们俩帮我看看?”
于谦有点激动,这可是一桩殊荣。他接过纸来,看到上头列了“太兴”“永延”“宣德……崇义”“至宁”“正统”等十几个名字。于谦还没研究明白,吴定缘已经往纸上一点:“我觉得这个好。”
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。其他两人连忙一看,他选的是“宣德”。朱瞻基问他为什么。吴定缘道:“这个笔画多点,自然是吉利的。”
朱瞻基示意宫女与海寿都离开书房,然后往锦榻上一瘫:“咱们现在能正常点讲话了。这几天你蔑篙子倒睡得舒坦,我可是累得要死。没想到当皇上这么麻烦!”
于谦吓了一跳:“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,传出去怎么得了!”
“我这不是把外人都撵走了吗?就咱们仨,还不能容我叫叫苦啊?”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两个黑眼袋,没好气地抱怨,“苏大夫呢?她怎么没一起来?”
于谦忙道:“她外出采药去了,说京城药铺人心狡诈,必须亲自验过才放心。”朱瞻基很是遗憾:“苏大夫真是医者仁心。你们瞧,她知道我为国事操劳,昨天还配了补神的汤药给我。太医院那群废物还不乐意,劝我别用民间野医,被我结结实实骂了一顿。”
榻边的小香炉旁,搁着几个黄纸扎起的小药包,细绳打得颇为精致。黄纸外皮满是印字,大概是从哪本旧书上拆下来的,但每个药包上头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,字体隽秀,是苏荆溪细心写下的配伍与煎法。
“要没有苏大夫这方子撑着我只怕早累趴下了。唉,她还有自己的大仇未报,我这几天事情太多,都还没抽出时间来关注,实在不好意思见她。”
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:“年号还算是小事。你们瞧瞧,京城洪灾得善后,汉王的党羽得查,南京的局面得安抚,山东驻军得笼络,先皇的谥号和庙号、我母后的徽号得议,先皇的梓宫现在运到天寿山了,可还没地方搁呢。还有废漕河、迁都两件大事要议,简直没完没了。”
“陛下莫急,治大国如烹小鲜,不可操切,循序渐进便是。”
朱瞻基捧着奏牍,很是感慨:“说来也怪。父皇也罢,东宫师傅也罢,原来也讲过这些东西,可我总觉得隔层纱。这十五天沿着漕河走了一圈,再回过头看这些奏牍,忽然便觉得清澈通透,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。红姨、白龙挂、汪极、郑显悌、孔十八、靳荣、狻猊公子、昨叶何、梁兴甫,就好像被运河一根线全牵扯了起来,朕怎么批阅,他们什么反应,历历在目,全局都跟着鲜活了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啊。”
于谦老大怀慰:“陛下能有此感悟,实乃国家之幸、黎民之福!”
朱瞻基道:“现在回过头想,朕当太子时,确实有点糊涂,这些事是真不明白。怪不得人家老说望之不似人君。”于谦吓得赶紧要解释,天子笑着摆摆手:“朕现在才明白,没本事的人,才会在乎这种刻薄话;你若是真弄明白,就不在乎了。”
不知不觉,朱瞻基又把“我”换成“朕”了。
“对了,说起昨叶何与梁兴甫,这白莲教的事,也得处置一下。你们俩有什么意见没?”
在他看来,白莲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,但前期勾结汉王,在南京作乱,尤其是还炸毁了自己的龙船与无数官员,这等罪责是无论如何都赦不了的。何况朱瞻基在济南和京城也看出来了,白莲教潜藏在民众中的力量,委实可怕。
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,尤其是了解了白莲教众的动机,朱瞻基一时有些犹豫。
“臣以为,白莲之兴衰,不决之于佛母,实决之于陛下。天子圣明,百姓衣食无忧,谁去做白莲信众?”于谦慨然回答。
朱瞻基一脸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”的表情,又看向吴定缘,后者却一言不发。朱瞻基换了个倚靠的姿势:“从南京到京城这十五天,你是立了保驾大功的。朕一直在想该怎么赏,可总也想不出。这次叫你过来,就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。”
于谦先是暗暗欣喜,复又担忧。皇上既然让吴定缘尽管开口,这赏赐不会小;忧的是,就怕那家伙把持不住,狮子大开口,万一超出皇上预计,大家会很尴尬。
“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,外加一袋合浦珍珠。”吴定缘一点没犹豫。
朱瞻基哈哈大笑起来,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,南京、瓜洲、淮安、济南,无不令人感怀莫名……可他很快发现,吴定缘似乎不像开玩笑,不由得诧异道:“你真打算只要这些?”
“不是我要,这是小杏仁欠我的账,应还的。”
朱瞻基趋身向前,颇为不满:“吴定缘,你是不是脑壳摔傻掉了?你要是不懂,可以问问于谦。你的功劳,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码的,至于官职嘛……你愿意回南京去,做个协同守备也成;去扬州或者淮安,管几个巡漕河的水军营头也成;或者干脆留在京城,在锦衣卫做个指挥同知,过一年我把你直接提成实职指挥使,咱俩还能时常见面。”
他看着那只残废的右手,官职越说越大。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超品殊荣,吴定缘仍旧保持着沉默。朱瞻基说到后来,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求他似的,面色一沉,猛拍桌子:“哼,那你到底想要什么,说说看!”
于谦在圆墩上有点坐立不安。这蔑篙子不会失心疯开口想当个国公吧?而且看皇上这架势,真说不定会答应。
吴定缘缓缓抬起头,双眼向朱瞻基直视过去。不出所料,目光一接触,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阵抽搐,强烈的疼痛鞭笞着五官。但奇怪的是,他这一次没有逃避,而是咬紧牙关盯着对方,即使疼得青筋暴起,也不挪开。
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,先移开了视线:“好了好了,你别自己找罪受了,朕又没逼你!以后准你觐见不用看着朕,总行了吧?”
吴定缘的声音还算冷静:“要不我先说说自己的事体,陛下你再决定赏赐什么吧。”
“好,你说。”
“我在南京城里,本是一个懒散度日的蔑篙子,既不知自己是谁,亦不知道该做什么事。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,只怕迟早会醉死在秦淮河里。这一路上你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,但也给了我一条出路,让我找回了过去的真相,看见了真正的自己。”
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。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,不就是发现自己并非亲生,以致性情大变吗?朱瞻基道:“如果你说的是这个,放心好了。朕给铁狮子也追赐官爵,你妹妹吴玉露也会安排个好人家嫁了。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,我也可以安排专人去查。”
吴定缘摇头:“不,我要说的不是这个。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,为什么梁兴甫会死在司天台下?为什么昨叶何要煽动民众建起堤坝?白莲教为何在淮安不杀我,反而将我带去济南?还有,为何我一个南京的小人物,一看到陛下你的脸,便会头疼得难以控制?”
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。这些蹊跷之处,其实他都有想过。只是那时候忙于逃亡,不及细思,只当是白莲教急于讨好朝廷的举措。
“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。但现在不说,你早晚也会知道,到那时候意义就不同了。荆溪对我说,坦诚以对,心无负累,所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说出来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,“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过,过往的事也既往不咎。你还是别说了。”
“可我必须说。不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,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。我已经逃避了半辈子,不想再逃下去了。这次到京城来,我已经想好了,要么痛快地死掉,要么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结。”
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。于谦站起身来,小声说:“既有密奏,臣不便与闻,先行告退……”
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道:“你别走!”
有第三个人在,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点尴尬,留出些余地。于谦只好坐回到圆墩上,忐忑不安地左看看、右看看。吴定缘见朱瞻基默许了,便缓缓开口。他的口才不算好,但这些事在心里不知萦绕了多少次,所以讲起来格外流畅。
他从靖难之役的济南大战讲起,讲了铁铉,再讲了铁夫人与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监狱的那一夜,讲钟二勇如何变成吴不平,讲梁兴甫如何性情大变,讲红玉的坎珂遭遇,然后又说起唐赛儿与佛母的诞生、昨叶何的心思。一场绵延近三十年的恩怨,就这么通通透透地显露出每一根枝杈。
这一讲,就是一个多时辰。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。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,两个人一动不动,有若泥塑。没想到一个头疼病,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。
“就是说……你一看我就头疼,是皇爷爷杀了你生身父亲的缘故?”朱瞻基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,可喉咙依旧干涩。
“是的。”吴定缘平静地点点头。
“哪有这么巧的事!”朱瞻基重重把茶盏一磕,“我从宝船上掉下去,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捡到?”
“这不算巧合,该是宿命,也算孽缘吧。”吴定缘苦笑道。没有朱棣对铁家的迫害,他便不会被吴不平收养;如果他没发觉自己并非亲生,便不会就此颓废堕落;如果他没颓废堕落,便不会被吴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凉的扇骨台去值勤。
从另外边来说,若非铁铉悍守济南,迫使朱棣绕路南下,他在浦子口便不会遭遇危险,也就不致让汉王滋生野心,并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越烧越旺,最终铸成两京之谋,去炸飞在南京的太子宝船。
冥冥之中,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,在几十年前轻轻地推动了一下,层层碰撞,竟推出了今日尴尬而荒唐的局面。真可谓业必有因,业必招果,一饮一啄,皆是天定。两人对视良久,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
“你想要什么?报仇?为铁铉平反?”朱瞻基艰难开口。
于谦登时紧张了。为铁铉平反是不可能的,一平反,别说永乐皇帝面子难看,连靖难的正统性都要动摇。那只剩下报仇一个选项。这时候吴定缘若是出手,外头守护卫可来不及进来。
吴定缘两只手搁在双膝上,没有回答,只是直视着皇帝。
朱瞻基跳下卧榻,取来挂在墙上的一柄雁翎刀,怒气冲冲地扔到吴定缘面前:“你别当我是太子!想报仇,来动手吧!我一条命还给你!”
“陛下!“于谦大惊,急忙冲到两人之间,“吴定缘,你可想清楚!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,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。陛下那时才多大?”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,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。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:“让他来!我朱家的错事,自然由我来承担!”
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,可他右手已残,没法拔出鞘。朱瞻基握住刀鞘,一把给拽出来。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,朱瞻基仰起脖子,死死盯住对方。于谦急了,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:“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,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?”
吴定缘摇头道:“若我做了白莲掌教,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?同样道理,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,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?”
“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……”
于谦还要相劝,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。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,一拱一跳,从刚才开始,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,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。于谦忽然彻悟,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,不是因为忠诚,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,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,斩断这一切纠缠。
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,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:“陛下,我很想放下这一切,从此尽享荣华富贵。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,却骗不了这里。我如今一见到你,仍旧头疼得要死,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?”
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。那源自久远的痛楚,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,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,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。
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。之前他还有过幻想,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,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。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,这死结根深蒂固,殊无可解。
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,朱瞻基扪心自问,难道自己就能吗?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,给铁铉平反便是,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,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?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,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?
头上那顶冕冠,沉甸甸的,压得人透不过气。真如于谦所言,做了皇帝,要考虑的事情太多,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。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,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,谁都没法再退一步。
朱瞻基忽然道:“我有个问题。若当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,还会把我捞上岸吗?”
吴定缘答道:“会。”他顿了顿,又反问道:“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,还会去救我吗?”
“会!”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,“我当你是朋友,自然会去救。”
“可惜,你现在是皇帝了。”
一听这话,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,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,狠狠朝着那个蔑篙子砸过去。
铜炉在半空画过一条很短的弧线,“咚”的一声砸中了吴定缘的额头,他整个人向后仰去,血花四溅。而铜炉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,登时四分五裂,可见力度有多大。直到于谦惊呼一声,赶忙去搀吴定缘,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,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。他面色青一阵、白一阵,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,赶紧进屋来看。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、手里还握着刀,连声尖叫:“有刺客!护驾!护驾!”
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,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。一听示警,不知从哪里蹄出二十多人。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,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,把于谦推开,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。
毫无悬念,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,动弹不得。
“个副藤头丝……个副藤头丝!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,“本来不大的事,这一闹,真成了刺杀王驾了!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?!”
“正因为我是天子,所以他才不肯服啊!”皇帝沮丧道。
他太了解吴定缘了。对那头犟驴子来说,任何和解,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。
海寿跪在天子面前,自请责罚。朱瞻基一挥袍袖,沉声道:“去把他关入天牢,让太医院好生诊治。没我的手谕,谁也不许接触,谁也不许带走!”然后又补充了一句,“他要有什么话说,不得滞押,立刻报来朕知。”
海寿有些不理解,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。吴定缘被侍卫推操着正要带走,忽然挣动起来。他回身朝向天子,披散的头发混着鲜血遮住双眼,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。朱瞻基眼睛一亮,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,他也好顺势赦免。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,便转回身去。
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官,朱瞻基站在南书房的台阶之上,望着空荡荡的夹道,伫立良久。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,却不敢劝说。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,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,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。南书房的大门敞开着,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,一时间围屏瑟瑟、锦毯飘摇,墙上的字画、案上的笔墨、榻边的药包、奏牍、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,一片狼藉。
其中有一张纸,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。
于谦快步上前,俯身去捡,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。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,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,恰恰“宣德”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,格外触目惊心。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,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,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,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。
“我吴定缘以血代香,就此起誓。我会为我爹报仇!”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,现在看来,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。
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,回过头来。他本想劝皇帝两句,可一抬眼,却发现不太对劲。
朱瞻基的脚边,落下一个药包。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,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。天子就这么垂着头,直勾勾地盯着地面,不知发现了什么。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,朱瞻基突然一跺脚,反身进屋,满屋子乱翻乱找。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,他也不说,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。过不多时,朱瞻基眼睛一亮,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,拈起了一张破纸。
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,先是乍亮,然后黯淡下来,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,在瞳孔中燃烧起来。
“速召张泉入宫。”
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。
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,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急促的回声。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。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,新皇登基,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,目前尚属未知。
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,没有和任何人来往。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,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,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。“张侯”之号,有望名副其实。张泉极知分寸,越是这种时候,越不能居功自傲,索性闭起门来读书,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。
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,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,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。他收到口谕之后,二话没说,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