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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京十五日 第57节

  在场之人,心头无不大震。不是被汉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动,是因为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:靳荣的山东兵,竟然到了京城了?
  朝中原来保待大体平静,是因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,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。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,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,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,这意味可大了。想当年靖难之役的一开场,建文密旨给北平布政使张爵、都指挥使谢贵,让他们前往燕王府邸,逮捕朱棣。当时谢、张二人明明掌握着北平明军主力,没想到朱棣早早集结了八百私兵,一待二人进府便一举扑杀。可见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装力噩,是多么重要。
  汉王会不会故技重演,用这支力量把忠于前朝的大臣们也杀死在午门之前?谁也不好说。
  太子玉佩的出现,张皇后的晕倒,如今再加上山东兵进京的消息,让午门前的均势彻底被打破。仿佛被人事所感应似的,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,掀飞了所有的罗伞,甚至让飘摇的雨势顺着风向扭转,如同一条矫矫水龙浮现于皇城之上。
  所有人都狼狈地抬起手去遮挡,所有人都强烈地感应到,这天,要变了……
  朱瞻域跪在雨里,双手却不自觉地前撑支起,心中豪气横生。这一番局面,乃是凭他一己之力翻转过来的,说是一举定鼎也不为过。而反观他那位兄长,只会紧跟着父王,无所作为,怎么有脸做世子?做太子?
  朱瞻域微微抬起头来,与朱瞻坦四目相对,后者怨毒深刻,前者却露出一丝无上的决意,甚至还有一丝怜悯。
  汉王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态毫无知觉,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。经年的隐忍,横跨两京的漫长筹谋,这一切终于接近尾声。中间虽诸多波折,但毕竟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。汉王磨动牙齿,松了松乌角腰带,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来。
  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,接下来,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。
  这时吕震的声音,从风雨声中传了出来:“天色有变,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!”
  他虽然没指明让谁挽车,但答案是明摆着的。汉王傲然望向那边,两位小藩王趴在晕倒的母亲身边,正嘤嘤地哭着。没了张皇后站出来,这两个孩子什么也做不了。至于那一群大臣,他们更没资格再来质疑。
  引龙輴,挽哀绳,舍我取谁?普天之下,还有谁有资格跟我一争?
  朱瞻域恰到好处地把小船开过来,载上汉王。朱瞻坦也想跟过去,汉王却淡淡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。”朱瞻坦一怔,朱瞻域已经把船划开了。小船晃晃悠悠,朝着停放龙輴那一座宽台游去。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,睥睨四方,每近龙輴一分,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。
  为了不让洪水淹没棺椁,海寿他们带人在龙輴下面堆了好多砖石木架,堆得犹如一座小山。小船停靠在了宽台边缘,朱瞻域知道父亲需要独享这一段美妙的时光,便留在了船上没动。
  汉王从船上走下来,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。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近在咫尺,“大行皇帝梓宫”的铭旌在高高招展,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,何其华贵!但无论多么华贵,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。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,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。
  “兄长,我给你亲自送去陵寝,那把椅子,就给我吧!”汉王喃喃自语了一句,抬步朝着山顶缓缓走去。现在他要做的,就是牵起棺椁后的哀绳,导引龙輴出得端门,再去太庙辞祖,帝位归属便无可动摇。他走到龙輴前,低头去寻找那根哀绳。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绞绳,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。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,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,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。
  若在平时,应该有内官把绳头递过来。不过如今情况特殊。汉王便猫下腰,亲自去捡那边的绳头。可他伸手即将碰到哀绳的时候,忽然发现一只皂纹翘头靴子正踩住绳子。龙輴旁边还有人?汉王心中一惊,再要抬眼看去,那靴子已飞起一脚,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。
  这一脚力度奇大,汉王顿觉呼吸一窒,身子朝后仰倒下去。这座小山搭得仓促,坡度很陡,他这一仰倒,直接滚落到了宽台边缘,嘴巴狠狠撞在一处凸角。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吓了一跳,他急忙跳下船去搀父王。汉王狼狈地爬起身来,摸了摸满是鲜血的嘴边,手里竟多了两枚断裂的门牙。
  曾经有相师说,他这一对骈齿是圣贤之相,比如孔子就是这样的。而现在,这对他引以为豪的骈齿,居然被生生磕断了,到底是谁?胆敢对大明天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?父子俩恼怒地朝上头看去,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龙輴车顶,叉开两腿,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。他的右手垂下来,手掌处还滴着鲜血,一滴滴都洒在棺椁之上。
  “吴定缘?!”朱瞻域吼边。
  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张皇后那里,没料到这个小贼居然偷偷跑到龙輴这里了,打了汉王一个措手不及。
  “这人到底什么来头?太子养的死士?”汉王疑道。
  朱瞻域摇头道:“确实只是应天府的一个小捕快,不过太子没死,与他大有干系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。
  吴定缘这个家伙,到底想做什么?大局已定,连张皇后都没办法,他一个小捕快还指望有机会翻盘?
  难道他在拖延时间,等太子赶到?朱瞻域更加奇怪,且不说他已派出两股青州旗军精锐,在京津之间拦截围堵。就算太子运气逆天逃过追杀,他也绝等不到。周围那么多禁军,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把他刺成一堆肉泥。
  如此垂死挣扎,意义何在?
  从吴定缘的表情上,朱瞻域看不出答案。他也不多想,直接从船上抄起那把手铳,填药装丸,动作十分麻利。刚才对准的是右手,这一次该瞄准的是心脏了。早点弄死这只苍蝇,不要再耽误父王夺位了。这个距离,绝不会射偏。
  吴定缘也看到了朱瞻域的举动,他淡定地伸出仅存的左手,在半空轻轻紧握,然后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。
  他抬起长腿,对着龙輴的车厢用力一踹。
  龙輴乃是移灵专用,所以四边车厢不需要似寻常大车那样加固,仅仅只是用榫卯卡住几条雕花挡板。被吴定缘这么一踹,雕花挡板应声而碎。
  这座宽台的坡度很陡,龙輴车在顶端摆成一个倾斜的角度,只是车轮被朝石挡住。此时挡板没了,搁在车上头的楠木棺材登时失去约束,从车厢徐徐滑出。
  这是大行皇帝出殡用的龙棺,不是陵寝里用的那种真正的棺,但也得有两三百斤。这么沉重的一尊重物,靠着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,好似一条从干船坞下水的大舟。朱瞻域本来已瞄准了吴定缘,一见此物泰山压顶般朝他们父子撞来,吓得面无人色,赶紧收起火铳,抱着汉王朝旁边的小船上倒去。
  只是一瞬间的交错,盛殁着洪熙皇帝遗体的龙棺与汉王擦肩而过,呼啸着砸入水面。一时间,午门前诸多贵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水花。
  第二十七章
  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发展。
  没有人想到,吴定缘居然像泼皮一样,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宫;更没人明白,事到如今,他这么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。即使是单纯想泄愤,也犯不上跟洪熙较劲啊!
  汉王和朱瞻域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,看到那具金丝楠木棺材在水面几番上下,最终居然稳稳地浮起来了——毕竟此时午门前的洪水深度有增无减,给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够的浮力。朱瞻域知道吴定缘想做什么,几百斤的大木棺,如果真的正面撞中两人,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断。
  想到这里,他居然有些佩服这小捕吏,那家伙在穷途末路之际,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一个翻盘的杀招,着实厉害。
  可惜呀,我见机比你更快,抱着父王避开了这最后的反击。气数使然,得天独眷,这大势可不是你一个小蝼蚁能撼动的。
  朱瞻域带着怜悯朝山顶望去,可却没看到吴定缘的身影。他怔了怔,急忙移动视线,却见到那个瘦高的影子飞速冲下宽台,高高跃起,然后……然后竟跳到了龙棺之上!
  只见他双足一踏上去,宽阔的龙棺在水里左右摆动几分,并无倾覆之状。吴定缘站稳之后,左手往上一拽,将那根写着“大行皇帝梓官”的铭旌从棺旁拔起来,手腕一转,倒插入水中,斜撑一推,龙棺居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朝着端门方向浮去。
  他,他居然把天子的棺椁当成了一条船!
  午门前的人都被这一幅荒诞画面惊到说不出话来。一干重臣不消说,就连城头门口的禁军们与宦官们都瞠目结舌,不知所措。得是多么胆大妄为的狂徒,才能想出拿天子棺椁充作洪水之舟,何况洪熙的遗体还在里面啊!这等僭越,只怕将那混蛋凌迟个十次八次都不够。
  全场唯一没动的只有杨士奇和朱瞻域。
  杨士奇正在凝神细思,吴定缘既然是太子的人,做这种侮辱洪熙的举动意义何在?难道说还别有深意?但这棺材漂得如此之慢,只要几个弓手攒射过去,便可以轻易解决上面的人。以杨士奇所掌握的信息,实在想不出吴定缘还有什么反击的手段。
  至于朱瞻域,他已经放弃去揣摩对方的动机。何必呢?他是屡屡出人意料,可又如何呢?只是困兽犹斗,做点无谓的挣扎罢了。人会去揣测蚂蚁的思维吗?不会,只会一脚踩死。这时身旁的汉王,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。他忽然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。坡顶的龙輴已然是空的了,龙棺被吴定缘踩在脚下,这让他没办法完成最重要的礼仪环节——导引梓宫。
  不完成这个环节,则名不正,名不正则言不顺:上一任皇帝的遗体在你眼皮底下跑了,你怎么好意思继位?汉王胸口一阵烦闷,他距帝位只有一步之遥,这只蝼蚁为何还不肯放弃?还要给本王添堵?有什么意义吗?
  他扬眉戟指,对朱瞻域喝道:“老五!快把这个狗杂种干掉!”
  朱瞻域“嗯”了一声,重新抄起火铳。父王登基的事,已经耽搁太久了,尽快让事情回到正轨吧。他抬起铳口,对准了远方那个越漂越远的瘦高身影。
  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个瞬间,那身影又动了。朱瞻域虽然打定主意不去揣测,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。这一看不要紧,他整个人又一次呆住了。
  只见吴定缘换了已废的右手扶住铭旌杆子,用左手“刺啦”一声扯掉了外袍,露出两块木牌来。
  这两块木牌分别绑在他的前心与后心,牢牢护住胸膛与脊背。这是两块栗木牌位,周饰金龙,下衬云霭,俱长一尺二寸、宽四寸,上面用青字分别写着:“太祖开天行近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”“太宗启天弘边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”。
  午门前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喊叫声。这是供奉在太庙里的洪武与永乐神主牌啊!
  大明至今已历四帝。其中建文帝未列统绪,洪熙帝新死未祀,如今供奉在太庙里的只有洪武和永乐两块牌位。这个混蛋……他是什么时候去太庙偷走这两样东西的?!朱瞻域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,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。
  “怎么回事!快射啊!”汉王催促道。
  朱瞻域眯起眼睛,再度瞄准。可他突然感受到侧面传来一股恶意的注视,他微微偏头,看到自己的二哥正盯着自己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一段往事,蓦地浮上心头。
  曹魏之时,曹髦不满司马氏专权,驱车率领宫入反抗,却被太子舍人成济用长戈上前刺死。司马昭随后宣布成济弑君,要诛其三族。成济兄弟不服,光着身子爬到宫殿顶上痛骂,被乱箭射死。
  眼前这两块神主牌位,乃是太祖与太宗的安神奉享之地,视同御身。如果自己一铳射中,就算有万般理由,也免不了狱君之罪。到了那个时候,只怕二哥就是司马昭,自己则是成济。朱瞻域思忖片刻,放下火铳,对汉王道:“父亲,对面是神主牌啊……怎么射?”
  汉王先是一怔,旋即有些气恼。老五这小子,真是小聪明!他若什么都不问,直接开铳,射也便射了,事后给个赦免便罢。现在他大声问太祖和太宗的神主牌能不能射,难道我还能回答说能射?
  “你看清楚了?”汉王不甘心,又问了一句。
  朱瞻域道:“看得很清楚,一定是那奸贼从太庙里偷出来的。”
  汉王压抑住胸中的怒火,一甩袖子,沉声道:“还不快追上去!看看他到底想干吗!”
  除了这一对父子之外,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这两块牌位。直到这时,他们才明白吴定缘的真正意图:他竟想借着这股洪流之势,把天子龙棺运出宫去。这两块神主牌位带在身上,就是两块最好的护身符,没人敢上前干扰。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,可又真切地在眼前发生着。龙輴是停灵之所,龙棺是出殡之具,无论是谁与谁斗,都是围绕着礼法来争,断然不会冒出半点亵渎念头。只有当一个人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,才能用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段来打破僵局。
  只见那个小捕吏一边在奋力划动,一边还在嘴里念诵着什么。任何一个把视线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,都忍不住生出疑问:难道他念的是什么白莲教的搬运神咒?
  “真是麻烦死了……”
  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,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,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,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,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。
  这尊龙棺毕竟不是木舟,在水里不太容易驾驭。好在洪水是从内金水河漫出,汇聚到午门之后,再向着端门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门流去,他不用费太多力气,只要稍微控制一下棺材的走向,便能顺着水流方向前行。
  耳边响起风声、雨声,还有各种叫喊声与脚步声。吴定缘转动脖颈,看到在午门城楼之上、左右步廊之间、社稷坛的围墙上缘,都聚满了禁军锐士,一把把强弓劲弩对准了他。这些人在汉王与张皇后的对峙中不敢造次,对付一个小人物却毫无压力。
  只消一声命令,吴定缘就会被射成刺猬。可他前心与后背的两块神主牌位,以及脚下的棺材,却营造出一种无形的肃杀气场。大明迄今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,居然在这个小人物身边聚齐了,令得百兵辟易,强敌束手,谁也不敢靠近分毫。
  这一路上因为洪水的缘故,城门都未及关闭。这一条棺舟迎着风雨,顺洪而走,先越过端门,再至承天门。在重兵环伺之下,吴定缘却像一位野渡的悠闲躺公,举竿不疾不徐地划动着。只见两侧朱红色墙垣不断后退,他衣袂飘飘,胜似闲庭信步。
  一过承天门,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,眼前一条横着的是长安宽街,对面一条平整如砥的纵道,从承天门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门,两侧皆是通脊连檐的千步回廊。这里是皇城外围,百官衙署所在,不过这会儿淹得比午门还厉害,大水已漫过城门一半,放眼一看,御街南北尽是波涛滚滚。
  视野一开,吴定缘挺起胸膛,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快意。
  从古至今,有几人能划着天子的灵柩纵穿皇城?这可是花多少钞银都换不来的享受。只怕瓦子里最好的说书先生,这么写也会被骂瞎编吧?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,这么近看,也不过是块漆了金粉的木板罢了,居然把满朝文武震慑得不敢靠近,荆溪她可真是神机妙算。
  这是临行之前,苏荆溪特意交代的。她虽不知京城虚实,但以吴定缘的行事风格,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,便建议说如有机会,设法弄到太庙里的神主牌位,扛起它来,便可以横行无忌了。其实只要对手有哪怕一个勇于牺牲的,这计策也无法奏效。但正如汪极所说,整个两京之谋的各方势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块的。这样的一个组织,人人皆为自己,天然就要互相算计与提防。苏荆溪设下的这一计策,正点中了他们的弱点。
  “这可不是我的发明,而是你父亲的故智。”苏荆溪交代完之后,这样说。
  吴定缘开始时不明就里,后来半路上问了昨叶何才知道。当年朱棣攻打济南城,携来了数门大炮,铁铉在城头画了朱元璋的大像,还在每一处垛口高举神主牌位。结果朱棣不敢再轰击,这才给了铁铉可乘之机,解了济南之围。
  二十五年之后,铁铉的儿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,还是为了守护朱家皇帝,还是要去对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。时光的洪流,打了一个轮转居然又回到了原地,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之奇。
  只是这一次的结果,一定不会重演当年!
  吴定缘咬住嘴唇,左手用力一摆,整条龙棺朝着东方转了个弯,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。
  也许是刚才的一阵狂风吹散了铅云的缘故,肆虐了数日的雨势缓缓开始收住了。只是洪水蓄积太盛,想要水退还得有个半天。
  汉王以及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,他们纷纷踏上从南海、中海以及内苑湖中调来的游舟,拼命朝着承天门追赶过去。至于禁军、随从以及内廷的宦官们,要么跳进水里奋力往外游,要么留在原地一筹莫展,甚至有人试着攀上墙头,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。
  杨士奇没有离开,他先喊住几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小宦官,让他们去到张皇后所在的宽台。一位略通医道的宦官帮皇后号了一下脉,表示暂无大碍。杨士奇松了一口气,让他们把她与两位藩王接回后宫,好好休息。
  安排完这些,杨士奇才去问周围的人,外面什么情况。一名禁军守卫告诉他,那个挟持了天子棺和神主牌位的奸贼,已经冲到了御街之上,朝着东边漂去了。
  “东边?”
  杨士奇隐隐捕捉到了什么。吴定缘的这一连串举动,可谓天马行空、不拘一格,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,固然令人赞叹,可目的呢?以这人表现出的缜密与决断,绝不会只是单纯泄愤。现在他居然驾着龙棺借水东去,御街东边有什么地方他非去不可?杨士奇在京城为官多年,对城中地理十分熟稔。他心中暗过了一遍京城舆图,猛然醒悟。
  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东便门,外有大通桥。桥下有一个巨大的转运码头,承接大通河,绵延到通县高丽营与白河连通,直去天津卫。这一段河道称为白漕、北运河,是漕河的终点。
  其实这条河原本的终点,是在北方的积水潭,与昌平的白浮泉水联通。只因永乐陵寝选在了昌平天寿山,不能再借水怕惊扰龙脉,所以如今积水潭的漕运已废,城内御河变成了像内秦淮一样的风景游玩之地,漕运码头遂东移至大通桥处。
  吴定缘曾经提过,太子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。以常理度之,走漕路是最快的办法。若他所言不虚,太子应该是在东便门外大通桥下船。难道说……吴定缘竟想驾着龙棺去东便门迎太子吗?这想法简直荒唐!可杨士奇思来想去,竟无第二种可能。
  无论汉王、张皇后还是一朝重臣,都陷入了惯性思维:谁去导引龙輴龙棺,谁就是嗣皇帝。只有吴定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,太子不来就龙棺,那就让龙棺去就太子。大胆、精妙,而且亵渎。这是杨士奇对这个计划的评价。
  无论如何,只要能阻止汉王的计划,就是一个好计划。杨士奇正想办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挠,也赶去东便门,却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袍……
  杨士奇能想通的事,朱瞻域也能想通。
  他此时拼命摇动船撸,胖胖的脸颊上汗水肆流。小舟迅速游出端门,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门城楼。这条路汉王走过无数次,但乘船还是头一回。
  “你是说,他是想去东便门迎接太子?”汉王沉声问道。
  “正是。太子从南京一路赶来,都是沿漕河北行。东便门是千里漕河的终点,乃是必经之处。吴定缘一定是朝那边去了。”
  汉王抬起手来,用一方金丝手帕擦去嘴边的血迹。牙齿断折的痛楚,从嘴里一阵阵传来,搅动得他的心神愈加烦躁。这么长时间的精心筹谋,只差一步即可达成,千算万算,却偏偏横生出这种枝节!
  他并不怕吴定缘逃走,但如果外围还有一个急速赶来的太子,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  “你不是说,派了人去追杀吗?”尽管船上没有别人,可汉王还是压低了声音。因为他们正顺着水流穿过承天门黑漆漆的门洞。暗无天日之地,最宜私语密谋。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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