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读设置(推荐配合 快捷键[F11]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)

设置X

两京十五日 第58节

  朱瞻域道:“太子乘坐海落船过了阁上闸之后,我一直派了精骑沿路追踪,亲眼见它过了天津卫。现在青州旗军一分为三,以廊坊为轴前后堵截,层层设防。太子身边只有一个张泉,绝无突破可能,请父王宽心。”
  “当初唐赛儿也说在南京干掉太子,绝无幸免可能!你去淮安接手,也说太子绝无北上可能!”汉王的愤怒在嗓子里滚动,“可瞧瞧你们搞出的这个局面!”
  朱瞻域道:“行百里者半九十。已经做到这个地步,父王您不可被一个小人物乱了心神。”
  汉王沉默片刻,把手帕揣回袖子里,一屁股坐到船头。毕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,之前旷日持久的对峙,同样令他身心俱疲。小舟恰好行至门洞中间,让汉王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。
  “瞻域,你刚才怎么不等瞻坦上船就划开了?”
  “儿臣怕吴定缘跑掉,一时心急……”
  “这门洞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,连篡位谋狱之事都能谈,还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汉王叹了一口气,“我知道你跟瞻坦互别苗头,不肯相让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可如今大事未定,一家人还是不要互相算计了。”
  他一改午门前的霸气,多了几分老父亲的絮叨与无奈。朱瞻域摇撸的动作没有变化:“世子之位,只有一个;太子之位,也只有一个。”
  “你这是在责怪我偏心吗?”
  “不,长幼有序,二哥做世子我并没什么怨言,乖乖做个临淄王也不错。怪只怪父王您给了我这个乾坤变易的机会,让我看到了一线天机。人心一动,便回不去了。”说到这里,朱瞻域忽然笑起来,“皇爷爷原来何尝不是打算终老于燕藩,建文帝削藩,让他有了机会,只好争上一争;父王您若不是得了那药方,不也就死心塌地做个藩王了吗?一个人若是见到机会,又怎会不动心呢?”
  听了这一番议论,汉王一时哑然。
  朱瞻域道:“父王您对我恩重如山,儿臣自当倾力辅佐,绝无二话。但这兄弟相争之事,相信您比我熟,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。儿臣不求父王偏袒,只要择其贤者而用之便是。”
  汉王沉默良久,忽然道:“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,我带着你去神机营里玩吗?”
  “记得,那营垒里有许多大炮小铳,我可喜欢了。从那时候起,儿臣对这火器就着了迷。”
  “咳,你可不知道。那次去完,我可是挨了父皇好一通训斥。一班大臣说我交接京营,私窥火器,是居心叵测,纷纷弹劾。可我真的没那种心思,单纯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下罢了。一个做爹的带孩子去玩,有什么不对呢?不只是你,还有瞻折、瞻坦、瞻壑……我希望你们都开开心心的,可每次带出去玩,总有人叮着咱们父子,找各种理由弹劾,变着法往谋篡上靠。”
  汉王顿了顿:“这些事,原本我是不在乎的,债多了不愁。可这一次,有大臣坚持要连你一起责罚,说小小年纪便摆弄不祥之器,非是宗室之福。我跑到宫里头大吵大闹,拼了自己被罚闭府三月不出,总算把你的责罚给免了。”
  朱瞻域划着船,眼神闪动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  “那一次之后,我忽然害怕了。父皇在的时候还好,若父皇不在了呢?我大哥是个妇人心肠,耳根子太软,群臣一起哄,让我怎么办?我若出了事,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办?你们那会儿年纪小,可不知道你爹我在京城过的什么日子。天天被言官们抨击桀婺暴戾,京城茶馆里日日讲我野心勃勃的段子,连篡位的理由,他们都帮我想好了——谁让我是老二呢,谁让我靖难的时候拿下的功劳多呢?说来说去,连我自己都信了,嘿嘿。”
  “父王……”
  汉王重新站起身来,拍了拍朱瞻域的肩膀,难得露出温柔:“后来我想明白了,带着儿子尽情出游这种事,别人可以,独我不成。我既然在这个位置,就该承受这种命运。人哪,就得认清自己到底是谁,才知道该做什么事。你说得对,既然见了一线天机,就该争上一争。为父如此,你也是!”
  说话间,小舟驶出了承天门,外头天光乍亮,让两个人都眯起眼睛来。
  虽然此时天雨收敛,可御街上的大水却依旧未退。有阳光从逐渐散开的铅云间隙透下来,映得水面微泛白光。一直到这时,北京城才算是显现出雄壮峥嵘的一面。远远地,汉王父子看到一具棺材和一个人,正朝着东边漂去,速度居然还不慢。眼看就要离开皇城范围,进入东长安街。
  从承天门沿长安街向东半里之外,是一条厚实的宫墙。在东皇城根开有一道东安门,内外即是皇城与外城的分界。因为大水的缘故,东安门也是中门大开,以方便迅速排掉御街积水。吴定缘前后贴着神主牌,守军根本不敢靠近,门又关不上,只能任由他穿行过去。
  “这些京营的人,个个都想明哲保身,居然就这么把他放过去了!”汉王恨恨道。
  当然,他明白,能争取到这些人保持中立已是最好的结果。汉王回头看看,诸多袍色不一的官员、内官、禁军们在水面上各显神通,乱哄哄地跟着过来。天子灵柩在眼前被人劫走,他们哪敢不跟上来?但也别指望那些家伙去冲锋陷阵。
  “其实父王您还有一支力量可用。”朱瞻域道。
  朱瞻域赶到京城时,带进城里一支青州旗军。这支队伍是靳荣的铁杆心腹,一心要置吴定缘于死地,即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。让他们去动手,是不会顾忌神主牌的。
  “他们在什么位置?”
  “我们是从崇文门进来的,没料到会有这么大雨,不利大部队行进。所以让他们去了东江米巷附近的台基厂待命。”
  台基厂在皇城东南偏南的位置,是修建紫禁城时堆放柴草的地方,为了防潮,地势修得很高。汉王想了想,说:“正好,让他们迅速北上,无论如何也得给拦下来!”按说外军进城是犯大忌讳的,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,他们只要打起“追回梓宫”的旗号,足以师出有名。
  朱瞻域当即下船,跳上另外一艘朝台基厂飞速赶去。朱瞻坦则气喘吁吁地跟上来,拿起摇撸,做了个全力划动的姿态。汉王看了世子一眼,一言不发,只是做了个尽快的手势。
  朱瞻坦一心想挽回之前的失分,所以划得十分卖力。汉王的小船飞速切开洪水,箭一般追过去。汉王身后那一支古怪的混合队伍也不敢怠慢,紧随其后,不少人心里面想的是,我这不是追随汉王,我这是为了抢回大行皇帝的灵柩。
  他们借着滔滔水势,很快便冲出东安门。一过宫墙,御街两侧不再是高大巍峨的殿阁楼台,而是一块块被胡同分割开来的四合院民房。它们同样也被泡在水里,倾斜的灰色瓦顶上站满了人。
  汉王无心去管这些贱民,一心盯着船头。以这个速度的话,不出数刻,便能追上那具笨重的棺材。到时候就算众人不敢动手,只要一拥而上把吴定缘团团围住,也能解决问题。
  朱瞻坦身体有点虚,才划了几十下便有些气喘吁吁,船速缓缓慢了下来。汉王大为不悦,这孩子,这点卖力气的事情都做不好!他正要开口训斥,朱瞻坦却猛然伸直了手臂,惊讶地朝远方指去。
  汉王顺着儿子的方向看去,不由得眉头一皱。
  几百步之外的御街——大概位于贡院南边——被一条长长的高墙拦腰截断。这高墙并不是笔直的一条线,而是斜斜从西至东拉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,把北边的贡院、南边的羊毛胡同都囊括进去,将皇城与大部分东城区域分割开来。
  如果再观察仔细一点的话,会发现它更像是一过上窄下粗的堤坝,构成主体的不是青砖方石,而是一大堆垃圾——土垒、石块、破旗、门板、推车、箱笼、家具,什么都有,甚至夹杂着花花绿绿的被褥,好似乞丐一般。
  但这么一道匆忙搭建起来的堤坝,布置却颇有章法,充分利用了各种材料的堆叠特性与地势,稳稳地把御街西边汹涌的洪水挡住,不让它继续向东边蔓延。
  在这条长长的堤坝之上,无数人头攒动,男女老少都有,衣衫褴褛。他们都浑身湿漉漉地扛着长短工具,紧盯着身前不停冲击崖岸的洪水,就好像边关之上的忠诚守军一样。这景象既古怪又蔚为壮观。
  “这是什么?”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汉王,也愣住了。
  “昨天白天我从这里走过,肯定还没有。”朱瞻坦不太确定地说,难道这玩意是一夜之间建起来的?
  但此时更重要的是,吴定缘驾着那棺材,已经抵达了堤坝边缘。龙棺的形制是平底微翘,边缘平滑,这时候水位又高,借着水势它一下子冲上坝顶。站在棺材上的那个瘦长身影似乎张望了一下,然后一挥手,周围立刻有好几个人跑过来帮着搬运推动。几下工夫,洪熙皇帝的龙棺便被推下另外一侧,暂时从视野里消失了。
  “混蛋!”
  汉王勃然大怒。这些贱民吃了熊心豹子胆,竟敢公然协助反贼搬运龙棺。他催促朱瞻坦加快速度,可惜小船的船头太直,没法一口气越过堤坝,船头一触坝面,就不得不停了下来。
  朱瞻坦不待父王吩咐,破口大骂道:“狗东西,竟然截阻御道,还不快给我扒开!”堤坝上那些百姓听到这喊声,都露出畏惧之色,可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也不动,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人群中一个中年人。
  这中年人赤裸着上身,一脸疲色,神色却沉稳得很。他几步走上堤坝,对水中一抱拳:“启禀贵人,这堤不能扒,一扒开,整个皇城蓄积的洪水,便会席卷整个东城,届时这半城百姓可就全完了。”
  “你算哪根葱!在这里聒噪!”
  “在下周德文,大兴半边店的厢长。”周德文坦然道。
  朱瞻坦怒极反笑:“好一个大兴厢长,你跑来东城筑墙,是什么居心!”
  没想到周德文非但没有畏缩,反而环顾四周,振声回道:“好教贵人知。淫雨连绵数日,连城垣都泡塌了百丈有余,百姓房屋、庐舍、廊铺被淹没倾倒的更是不计其数。多少人流离失所,家中席卷一空,多少人被困屋顶,无处可逃。可朝廷却并无一兵一卒救灾抢险,并无一官一吏出面赈济安抚。我等小民只好自救图存,还望贵人谅解。”
  他这一席话说完,引得周围一连片的叹息声,堤坝上数千人都不由自主地点头。朱瞻坦呆了呆,原来这道堤坝竟是阖城居民连夜修建起来的。怪不得修坝的材料极为庞杂,想必都是各家捐献的物事。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家产业,自然无不尽心。
  “父王,他们也是为了活命……”朱瞻坦有点犹豫地转过头来,汉王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:“你这个猪……不对,狗脑子!也不仔细想想,昨晚那么大的雨,这个周德文居然能动员起城内数千百姓,这是一个厢长能做到的吗?你问问三大营能不能做到?!工部能不能做到?!”
  朱瞻坦如梦初醒,再看向周德文,眼神里已全是警惕。他猛然从船头跳上堤坝,从一个老妇手里夺过耙子,左右一瞪眼:“快给我扒开!否则全以谋反罪论处!”周德文强硬地冲到他面前:“你这一扒,可知道得伤到多少人命?”朱瞻坦犹豫片刻,回头一看到汉王的眼神,心中一横,咬牙用耙子往下一刨。
  “住手!”
  这不是周德文喊的,而是旁边几百人齐声大吼,其声如雷,震得天空铅云都一抖。
  朱瞻坦手里一哆嗦,耙子登时扑通掉进水里。他再一抬头,看到无数充满杀意的眼神朝自己射过来,吓得转身要逃回船上。刚才那老妇一把扯住他右腿,旁边又冲出三四个汉子,抓手的,抱腰的,竟把堂堂汉王世子压在了堤坝上缘的缺口处,好似一口袋填充物。
  汉王怒极,正要上前解救,可迈出步的一瞬间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。他久经战阵,北边打过鞑子,江淮干过南军。刚才那一瞬间,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凌厉杀气。尽管对面是一群羸弱百姓,只有一道脆弱不堪的烂墙,但那种拼死一搏的决绝锋芒,绝不逊于他在战场上遭遇的任何强敌。
  “他们真的打算跟朝廷决一死战?”
  汉王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,可却无法说服自己这绝不会发生。说实话,自从他目睹吴定缘驾着龙棺逃出皇城之后,天下没什么事是可以笃定的了。这时身后的十几条小船也陆续赶到。最先抵达的是吕震。他一见前方堤坝拦路,直接尖着嗓子下令说:“撞开,都给我撞开!”
  船上的勇士营士兵划动小撸,小船凶猛地朝前冲去。这个举动激怒了所有守堤之人,整条狭长的堤坝表面像是突然活了一样,无数人纷纷俯身捡拾,朝这边奋力投掷瓦片、碎石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  在喧天的呐喊声中,碎片如蝗群一般,遮天蔽日扑过来,船头的吕震和那几个士兵连躲都没法躲,实在扛不住,只好纷纷跳下水去。偏偏吕震不会水,只能扑腾,最后被人搀着,狼狈地爬上汉王的船上来。堂堂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,大明数一数二的重臣,竟被一群京城贱民砸了个鼻青脸肿。汉王顾不上宽慰他,决定先抓大放小:“先不跟他们计较,追上去再说!”
  说完他一提乌角腰带,从船头跃到堤坝顶上。
  只要不提拆堤,百姓们便不会反应那么激烈,一见汉王靠近,都纷纷敬畏地退后。汉王拔腿正要走,却看到周德文身后转出两个人,这两个人恰好他都认识。
  “阮安?你也参加谋叛了?”
  阮安呆呆地摇了一下头:“什么谋叛?我只是给了他们一点营造上的建议罢了,您看,防水效果很好。”
  汉王知道这就是个呆子,把视线转向另外一个女子:“昨叶何!”
  昨叶何先把手里的一块硬馍吞下,然后笑眯眯一行礼:“汉王别来无恙。”
  汉王一见是她,心念电转,霎时全明白了。
  什么百姓自救,全是白莲教在背后搞的鬼!他们掀起民变是行家里手,这一次怕是把京城暗桩全搞出来帮太子了!
  “这可冤枉民女了。”昨叶何知道汉王在想什么,她扫视一眼,“在这堤上的白莲教徒,不出百人,大部分都是家住东城的老百姓。他们只是为了活命罢了,朝廷不管,总得有人来管。”
  汉王对这个并不关心,堤坝后头已经看不到吴定缘的身影。白莲教的作风他很熟悉,若是现在突然发难,将是个大麻烦。他回头看看,小船正陆陆续续赶过来,在堤坝前停成一团。这些禁军虽然精锐,但一时半会儿形成不优势。
  “先把我儿子放回来!”
  几个汉子松开手,把朱瞻坦推到汉王前面。汉王趁势后退了一步,以便可以随时跳回船上:“你我两家本来合作得很好,你这么做,佛母知道吗?”
  昨叶何耸了耸肩:“佛母已经死了,如今掌教正驾着棺材奔东边去呢,合适不合适,你自去问他。”
  汉王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。这几天他专注于宫中,本以为外头的事情不带操心,怎么变化却如此巨大。看到昨叶何一身粗布大衫,和簇拥在周围的贫民几乎看不出分别,他忍不住冷笑道:“你和佛母有泼天的富贵不要,到头来还是跟这一群下民混在一处。城狐社鼠,卑贱根性难移!”
  昨叶何捡起一片破瓦,指着上头的一团青茵道:“汉王你可知道这上头是什么?”
  “现在让开!还能免个死罪。若还冥顽不灵,别怪日后把你们连根拔起!”
  昨叶何恍如没听见,自顾自道:“这是生长在瓦隙里的小玩意,叫瓦松,也叫昨叶何。您听过崔融那篇赋没有?进不必媚,居不求利,芳不为人,生不因地。其质也菲,无黍于天然;其阴也薄,才足以自庇……”
  说到这里,昨叶何羞涩地抓了抓头:“我也只会背这一段啦,现学现卖。”
  她把那片瓦往堤坝上一塞,盈盈一笑:“汉王殿下知道吗?虽然两京之谋是我与你们谈定,可我一点也不喜欢。若不是佛母勉强,我一刻都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室。那个狻猊公子,整天算计着让我做他侍妾,其他几个人,也都各怀鬼胎。说什么庭有芝兰,实在是臭气熏天!”
  汉王的眉头忍不住抖了一抖。
  “我这几年来,最开心的竟是昨晚,我自己都不知道。跟那些穷汉一起搬板条,跟那些蠢妇一起捆绳子,跟着周德文在大雨里走街串巷,挨家挨户都叫起来。亲自喊着号子,流着汗,把这大坝一点点筑起来……直到现在,我才明白佛母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。比起精致苗圃里的牡丹与海棠,还是瓦隙檐下更适合昨叶何生长。只有在这些穷苦破烂中间待着,我才打心眼里觉得高兴。感谢掌教,让我真正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啊。”
  “你到底想说什么!”
  昨叶何一指洪水中逼近的那十几条小船:“水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我先前只知道是个比喻,今天终于有机会让汉王见识一下了。”
  她拔起旁边一面酒幌改成的旗帜,用力挥动起来。大堤太长,两侧坝上的百姓们听不清这边的动静,他们只听旗号行事。一见信号发出,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低吼,手执碎砾,像即将冲锋的战士一样挺直了身体,死死盯住前方,像极了一株株挺立在废墟上的瓦松。
  汉王的脸色变得铁青,此情此景,让他回想起了靖难之役。在那场战争中,最难对付的不是南军主力,而是济南城的本地守军。那些家伙明明只是群被迫拿起武器的百姓,可背靠家园时展现出的顽强与执着,让最精锐的燕军部队都顿足不前。
  在眼前这些满是污渍与汗水的脏脸上,汉王看到了和济南守军同样的凶狠眼神。他终于开始觉得不妙了。
  一辆骡子车慢吞吞地在御街上行进着,大车上的华丽棺材不时碰撞着车框,发出咣咣声,仿佛死者对这个速度颇为不满。
  “这个昨叶何,真是麻烦啊……”
  吴定缘牵着老骡子,低声嘟囔着。既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给后面的洪熙皇帝解释。
  刚才他一看到临时堤坝时,也先吓了一跳,还以为是北方特色。一直到了近前看到周德文站在堤坝上,吴定缘才知道是白莲教搞的事情。
  原来昨叶何半夜离开金海桥之后,决定在京城闹点动静出来,动静越大,吴定缘在紫禁城的压力就越小。她找到周德文,周德文说官府这时候自顾不暇,最好的办法就是团结老百姓自救。
  这时阮安提出一个建议,他观察了京城水势流向,最好在贡院修起一条堤坝,拦住皇城蓄积的洪水,至少还能救下半座城市。
  这件事本来极难执行,但有昨叶何作为护法的威望,有周德文在京城的人脉,再加上阮安的营造手段,奇迹般地在次日午时前完成了这么一条城中堤坝。那条堤坝固然挡住了追兵,但也挡住了汹涌的水力。越过堤坝之后,地面上积水很浅,吴定缘没法继续浮棺而行,不得不把洪熙皇帝倒换上一辆骡车。
  从堤坝的位置到东便门,其实只有两里左右。只是拉车的老骡拉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喘,且走且停,远处那座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四角城楼,感觉好似永远无法接近似的。
  吴定缘着急也没有用,只是把两位皇帝神主牌重新邦了绑,扶住骡车边缘,帮着一起朝前推去。两条长腿在浑浊的积水里交替移动,他心下忽然有些茫然。
  刚才在午门前他一心要把龙棺挪走,心无杂念,但接下来该怎么办,吴定缘还没顾上想。太子什么时候能到大通桥,不知道;万一太子没来,该怎么办,也不知道。不过他转念一想,何必去琢磨呢?太子若是没来,万事皆休,大不了把神主牌一烧,权当殉葬,也算是给铁家一个交代。
  想到这里,棺材在后头猛然晃动了一下,“咚”的一声撞到边框上,好似在抗议不满。吴定缘回头看看,咧开嘴笑了:“洪熙皇帝你别着急,冤有头,债有主,我只烧朱棣的牌位。洪武皇帝和我没关系,肯定不烧;至于你呢,我听红姨说过,你也下旨赦免过困在教坊司的靖难罪眷,多少也算有心,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就不动你了。”
  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