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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京十五日 第28节

  朱瞻基一脸诧异地接过信来,一看到信皮上“谯郡张泉”四个字,脸色立刻变了。
  别人不知道,太子可太清楚这个谯郡张泉是谁了。谯郡即今日之永城,那是他母亲张皇后的乡贯所在。张皇后有两位亲生兄长,分别是彭城伯张昶与惠安伯张升,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自幼养在家里的族弟,叫张泉。
  朱瞻基的这个小舅舅不是直系,没有爵位,闲居在京城。不过,张泉允文允武,丹青书法、金石音律无一不精,也爱好骑射田猎,加上他长袖善舞,与各色人等都来往甚密,在京城颇有名士之名,众人都称他一声“张侯”。太子很喜欢这个擅长各种玩乐的舅舅,两个人感情甚笃。
  以张泉的交际,跟淮左大儒通个信并不奇怪。可在这个节骨眼上,这个巧合透着几分蹊跷。
  外头日头太晒,朱瞻基拿着信走进附近一间草庐,在一处废灶台上坐定,迅速拆开。发现里面只有极薄的一张短笺,折痕甚重。信里一手漂亮的颜体,确实是张侯手笔。信里的内容,除了例常寒暄,只是略谈了下《左传》经义,向郭纯之请教“郑伯克段于鄢”里关于“克”字的理解,以及请他去南京探望一位叫储东的故友。
  朱瞻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,也没看明白这信特别在哪儿,他甚至把信笺举起来对着阳光,亦无隐文。
  于谦道:“您看这日期。”朱瞻基歪了歪头,发现落款日期,竟是五月十二日。
  “咦?”
  太子终于觉察到古怪之处了。洪熙皇帝五月十一日不豫,张泉身为外戚,次日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讨论经学?
  朱瞻基看看于谦,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只是恪于臣子之道不好说出。而于谦不愿意说出的事,只有那一件……太子想到张皇后的密信里,用的是一方藩王“亲亲之宝”,而张泉的信里讨论的经义,是“郑伯克段于鄢”——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觊觎君位,被兄长在鄢地击败。
  两处暗示合在一块,结论简直呼之欲出,这一切的幕后主谋,不是越王就是襄宪王!
  “可是……张泉为何要写给郭纯之?郭纯之又为何带去给汪极?”朱瞻基有些口干舌燥。
  于谦道:“殿下您细想,张侯平日闲居京城,宫中出事之后,他恐怕是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人。臣妄自揣度,很可能是张侯觉察宫中情况不妙,果断以隐语传书,让郭纯之借汪极之手来向殿下示警。你看,信中让郭纯之去南京探望故友储东,名字拆开,岂不就是储君东宫之意吗?”
  这话略有弯绕,不过朱瞻基很快便能理解。张泉与郭纯之一直有联系,而郭纯之与汪极是世交,汪极作为扬怀巨贾,太子路过时一定会设宴款待。张泉想要通知太子,这是最快的一个办法。
  至于说汪极也参与了阴谋,这却不是张泉所能预料的了。
  朱瞻基泄气道:“舅舅对我好,这我知道,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  于谦笑道:“其实这信不是重点,而在信角。”
  “嗯?”
  朱瞻基再定睛一看,发现右上角似乎有一团污渍,看形状与颜色,似乎是鸽子屎与蜡渍的混合。
  “飞鸽传书?”朱瞻基神色一动。
  “不错。从信笺折痕来看,这不是寻常的合掌折,而是屏风密折,应该是为了便于放入信鸽腿上的小简里,用蜡丸封住。这封信,应该是张侯飞鸽传给郭纯之的。”
  太子除了斗虫,对养鸽子也颇有心得。他激动地抓住于谦的肩膀:“飞鸽有来必有往,我舅舅既然有鸽子去郭家,郭家必然有回鸽到京城!我们写封信到郭家,就有办法跟舅舅联系上了。”
  太子想到这里,眉宇之间的郁气消散了不少,眼角甚至沁出些许湿意。之前他最郁闷的是,对京城动态一无所知:父皇是生是死?母后是囚是纵?两位藩王有何手段?那一干重臣到底在干什么?他一概不知,几乎是闭着眼睛往京城这摊浑水里扎。
  若与张泉见到,便能从舅舅这里获悉第一手资料。帝位争夺这种事,往住一丝微弱的情报偏差,便决定生死。当年李建成、李元吉二人入宫,不知玄武门守将常何已被李世民收买,结果惨被杀死,就是显例。
  朱瞻基从宝船遇难开始,遭受到了一连串沉重打击,孤立无援,心境残破不堪。此时终于有机会联络上一位亲眷,有如久旱逢甘霖。那种将见亲人的感动,是于、吴、苏几人所无法取代的。这时于谦道:“现在请殿下在信里留下一道暗记,确保只有张侯一人能看懂,然后请郑氏兄弟跑一趟泰州郭家。”他又看向苏荆溪:“也请苏大夫留出一枚信物,让郭家配合放出信鸽。”
  苏荆溪名义上是郭家没过门的少奶奶,她轻轻颔首,表示此事不难。
  朱瞻基忍不住问道:“那么我们和舅舅在哪里相见?”
  于谦早有成算:“臣在船上已经算清楚了,我们今日从淮安出发,明日郑氏兄弟抵达泰州,放出飞鸽,三天即到京城。也就是说,我们从淮安北上四天后,张侯差不多开始南下。算一下双方脚程,恰好在临清相见。那里位于会通河的北端,是漕河之上的重要枢纽,用来约见,两下皆便。”
  “很好!那我们就跟舅舅到临清碰头!”
  朱瞻基从灶台上跳下来,兴奋不已。随后他提供了一条暗记,让于谦写入纸条之中,苏荆溪又拿出一枚信物,一并交给郑氏兄弟。
  郑氏兄弟并不知密信内容,他们把信函郑重揣好,告别众人,摇着船朝泰州而去。而其他三人拿起行李,跟着心情大好的太子朝淮安城而去。
  他们登岸这个地方叫老槐浦,距离淮安城大约还有二十几里路,有一条尚算宽阔的骡道相通。不过,这么一个大热天,徒步行进委实辛苦。四个人走了三里多,头上便冒出细细的一层汗来。
  吴定缘观察了一阵黄土路面上的车辙,发现颇为密集,大概附近有集镇之类的地方,于是他建议找个树荫等候一下。果然,过不多时,便有一辆牛车缓缓开过来,车上装满了芥菜、夏获菜、苑菜等,赶车的是个去淮安的菜贩子。
  他们稍微花了点钱,菜贩子便让四人上了车,朝着淮安城方向驰去。反正牛车晃晃悠悠走得不快,一路上于谦的话痨又开始了,兴致勃勃地给他们絮叨起淮安情形来:“淮安这个地方啊,号称天下之中。北络黄、淮,南通大江,西联汝洲,东抵海州,可以直入东海。所以这里可以说是江淮之要津,漕渠之喉吻。就连朝廷六部,都特地把淮安府单列出来直管,可见其地位之高……”
  “你快说说,一会儿我们怎么坐船?”朱瞻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。
  “淮安比瓜洲要简单多了,这里商贾云集,民船甚多,咱们直接去清口,随便挑一艘快浅的进鲜船就行。”于谦已经胸有成算。
  “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?”太子还记得瓜洲的事。
  于谦朝身后看了眼,无论南京还是扬州都在遥不可及的天边,朱卜花、梁兴甫和汪极已死。他们只要隐匿身形,很难想象会再出什么麻烦。
  “殿下宽心,接下来肯定是一帆风顺!”于谦信心满满地回答,同时扬起手来,学着吴定缘的样子用力握紧。
  一只长手突然伸过来,把于谦头顶的罗帽粗暴地拽下来。他眼睛一瞪,正要发作,吴定缘已把帽子扣在脸上,在蔬菜堆里发出鼾声。
  于谦有些委屈地看向太子,朱瞻基却摆了摆手,让他不要打扰。之前在船上,吴定缘一直没怎么睡,他对郑氏兄弟并未完全放心,始终监视着航向,现在才算能稍微松懈一点。于谦嘟囔道:“他哪怕问我一句,难道我会不借他吗?不告而取,是为……”
  太子捏了捏鼻梁,爬到蔬菜堆的另外一侧,虽然有点硌,好歹能落得个清净。苏荆溪看着好笑,把手帕掏出来递给于谦,多少能遮点阳光。
  约莫一个时辰之后,牛车终于在五月二十一日的申时抵达淮安城南门。其实淮安一共有两座城,一座是旧城,本是唐代的楚州城,城北毗邻淮河。到了元代,守官觉得旧城残破,修葺不易,遂在西北方向一里开外,又修了一座新城,斜斜与淮河相邻,直到清江浦为止。
  牛车抵达的,正是旧城的射阳门下,跟远处新城那一道巍峨的青砖城墙相比,旧城外包砖壁的夯土城墙显得十分破落,敌楼的顶脊连乌瓦都残缺不全,远远看去好似射阳门上顶着一个老鸹巢。
  城门虽破,城内却颇为热闹。四人进城之后,迎头先看到一条四丈宽窄的石路,路面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青灰条石拼接,并用鹅卵石补缀空隙。据说,淮安当地商贾每次出行,都会带回一块石板,铺在自家门口。久而久之,集腋成裘,遂铺出这么一条气派的大路来。这传说虽不可信,但淮安之富庶繁盛,可见一斑。
  石条路上车马络绎不绝,行人摩肩接踵,眼前晃的不是湖绸就是蜀锦,多是南北客商。石路两侧则是学自南京样式的廊铺,一排排的钱庄当铺、酒肆食摊、瓷器杂货等,要什么都有,不过没有什么大宗买卖,净是教人享受的去处。这些店铺旗幌交错,牌匾接连,伙计们都施展出浑身解数,卖力冲着街面吆喝。
  这也是淮安城的一大特色。新城地势开阔,库仓宽敞,多是去谈大笔生意,谈完了,还得回旧城来放松。诸多老字号、老居民都在这里,底蕴非新城可比。当地有一句话,叫作“新城谈生意,旧城攀交情”。
  他们四人走在街上,从区区一个直隶州的旧城里,竟感受到几分南京、扬州、杭州的气象,这都是漕运带来的丰厚好处。
  朱瞻基蓦地回想起来,汪极曾说过漕河之利,惠及百万。如果迁都之后,这一番热闹景象怕是不复见到。他低头琢磨着利害得失,肚子突然不争气地“咕”了一声,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南京之后,还没怎么正经坐下来吃东西。
  旁边苏荆溪耳朵略一歪,开口道:“我有些饿了,先吃些东西吧。”
  于谦觉得在外面吃饭有些太招摇,可朱瞻基已抢先道:“好,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!”
  于谦跟吴定缘低声商量了一下,决定先让吴定缘去找个当铺,拿合浦珠子换些散碎银两与宝钞,方便开销,其他人则找个食肆歇脚。
  去哪里吃,却是个问题。于谦和苏荆溪都听太子的,可朱瞻基瞧了半天招牌,眼睛都快花了,不知该怎么取舍才好。于谦笑道:“淮安这里是南北分界,所以口味最杂,米面兼备,鱼羊皆有,殿下尽可以随口味来选。”
  听了于谦提醒,朱瞻基这才发现,石路两侧的招摇旗幌里,不乏火烧、扁食、蒜面、秃秃麻食等字样,这都是北方才有的吃食。他毕竟生长于京城,虽然江南饮食精致细腻,可肚子一旦真饿起来,非面食不足以抚慰。
  “咱们就去……吃一碗蒜面吧!”
  朱瞻基终于下定了决心,这玩意在京城夏天颇为流行,可惜身为太子,吃一嘴蒜臭有失体面,宫里很少能吃到。
  于是,他们径直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面铺。面铺不大,里头只摆着七八张木桌,不过装潢却颇有味道,墙壁粉白,上头还题着一首诗:“家在枚皋旧宅边,竹轩晴与楚坡连,芰荷香绕垂鞭袖,杨柳风横弄笛船。城碍十洲烟岛路,寺临千顷夕阳川。可怜时节堪归去,花落猿啼又一年。”——乃是晚唐名家赵承佑的《忆山阳》。于谦读罢,赞叹不已,连引车卖浆之流都这等好品位,淮安果然文教深厚。
  太子饥肠辘辘哪管什么诗词,先行做主,点了三份富罗蒜面,外加一壶捣了碎冰碴的酸梅汁与一碟秃秃麻食。
  过不多时,伙计端来三个粗瓷大碗,“咣当”搁在桌面上。碗里是刚烫熟捞出来的精白细面,过了一道凉水,所以看上蜷曲盘结,根根分明。桌子上有一个小敞口罐,里头是满满一罐暗褐色的蒜汁,食客可以根据口味自己舀。
  这个蒜汁可不是纯蒜,里头拌了细盐、生姜末、葱白、熟芝麻、花椒等,考虑到南方客人比较多,店家还特意撒了一把水芹丁。朱瞻基早饿得不行了,拿起勺子厚厚浇了一层,再点了几下香油与陈醋,筷子一拌,便风卷残云般地吃开来。
  于谦耸了耸鼻子,勉为其难地吃上几口,便把筷子搁下了。苏荆溪则呼来店家,单独点了一份软兜长鱼,自顾夹起来小口吃着。
  朱瞻基稀里呼噜吃下一碗,又把于谦的面端过来,也是一扫而空,吓得于谦差点跪下,这是如假包换的“推食解衣”啊,可总觉得哪里不对……太子吃完于谦的,又见苏荆溪碗里的长鱼乌光油亮,条条分明,不由得喉咙滚动了一下。
  “你吃的,这是什么?”
  苏荆溪抿嘴笑了笑:“淮安此间最有名的,唤作全鳝席,能用鳝鱼做出各种菜色,足可摆满一席。这道软兜长鱼,是掐出笔杆青小鳝的脊背肉,旺火烹油,片刻即成,既得其熟香,又留其鲜嫩。”说完她取来空碗,给太子拨去大半。
  朱瞻基也不客气,举筷就夹一条,鳝脊软软的两头垂下,果然如一条软兜。这东西一入口,真是滑嫩无比,好似自行往嗓子眼里钻似的,再细细一嚼,油香四溢,顺着齿缝与舌根散逸开来,四肢百骸顿时皆沉浸在欢愉之中。其实他之前去南京的路上,淮安官员也招待过,只不过那时山珍海味吃得多,未见有多出奇。什么美食,都不如“饿得紧”,如今吃起来真如升仙一般。
  这时吴定缘也到了,他先看了一眼桌子,问谁点的蒜面这么臭,朱瞻基脸色一黑,正要发作,嘴里先打了一记响亮的饱嗝。吴定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,结果,头又骤然疼了起来。
  两人实在吃不到一起,吴定缘只好坐到邻近桌子,问店家另外讨了一碗扁食,埋头吃起来。
  于谦坐到他对面,问兑了多少散钱,吴定缘有些气恼地拍拍桌子,说淮安这里民风太过狡猾。他在当铺里押了十枚珠子,只换了一百两纹银,二十两一个,一共五个大银绽和两百贯宝钞。吴定缘抱怨说当铺的朝奉太黑,这个价格明显压低,银锭成色也不足,若非有事,非好好寻他们一个麻烦不可。
  “一群巡铢必争的黑窝贼。”
  “是锱铢必争。”苏荆溪抬头提醒了一句,又垂下头去。
  于谦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吴定缘撇了撇嘴,说这其中差价也记在账上,到京城你一并要还。于谦听完,默默回到太子那一桌,低头扒拉起碗里的面来。邻桌扑面而来的穷酸气,就着面吃几乎可以不用放醋了。
  很快众人都吃饱喝足,尤其朱瞻基探着肚皮,连连打嗝。饱食过后,不宜即走,于是大家一边喝着酸梅汤消食,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,享受这难得的隐匿时光。
  说来说去,不免说起眼前的漕运来。朱瞻基问于谦何时动身去寻船,于谦回答说:“淮安和别处不同,你就算找定了船,也得等上半宿,所以不必着急。”说到这里,于谦笑道,“公子您算是赶上好时候了。若是十几年前,漕运过淮安可是件极麻烦的事。”
  “哦?为什么?”
  于谦索性拿起两根筷子,在桌子上摆成一个丁字:“您看,这一横是淮河,这一竖是漕河。两者交汇之处,叫作末口,就在如今淮安旧城的北边,也叫北辰堰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把那一竖微微抬高:“淮安旧城的地势比淮河要高,这就产生两个麻烦。一是漕河无法从淮河引水,致使漕水不足,运输艰难;二是漕高淮低,行船在末口入淮的落差太大,水流急促,极易倾覆。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宋人便让漕河向西折了一段,与淮河平行,叫作里运河,并在上面修了五道车船坝。”
  然后于谦拿起第三根筷子,放在那一横的下方,近乎平行,但微微斜抬,左边尽头与一横的左端相接。他又拿起几个骨制小筷托,依次横在筷子中间:“这叫堰埭,上面有斗门来控制水量。里运河上一共有五处堰埭,分别叫作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。这五坝自东向西,把运河分割成数个河段。比如说,你行至仁段,河务会把义段的水调至仁段,保证水力丰沛;等你进入义段,再把仁段和礼段的水调过来。这么层层调节,互相借用,可以确保每一段的蓄水都足够运转。”
  于谦的食指缓缓顺着第三根筷子朝西边滑动,并在与淮河筷子交会处停住。“而且这五坝的高度,是逐级下降的,等漕船走到淮阴的清口时,水位高度已经与淮河平齐,这时候再入淮,便几无风险了。从五坝建起之后,末口逐渐荒废,大家都改走里运河入淮。”
  朱瞻基审视桌子上摆的这三根筷子,大为赞叹,他想了想,又问:“可堰埭应该都是高出水面的吧?固然蓄水方便,船怎么过去?”
  于谦赞道:“公子能想到此节,说明是用了心思的。永乐十三年之前,漕船过淮,都是先在五坝之前把货物都卸掉。货物靠车马陆运到清口,空船靠纤工拖曳上坝。那五坝的坝顶皆用草泥软覆,不致损伤船底。空漕船就这么一坝一坝盘过去,抵达清口后重新装货,再入淮河。”
  朱瞻基“咝”了一声。好家伙,为了减少风险,却要大费周折。光一条漕船过淮盘坝,就得消耗这许多时辰与人力,每年几千条漕船过淮安,耗费只怕是海量。这些成本,都是朝廷的负担,朱瞻基便有些起急:“然后呢?”
  于谦道:“如此转运,确实耗费极大。到了永乐十三年,漕运总兵官陈瑄决定独辟蹊径,凿通一条新河渠,叫作清江浦。清江浦从旧城南边斜西上,绕过新城西北角,直连至清口。这一条运河引的是洪泽湖水,不须堰埭调节。从此以后,漕船从宝应北上,可以直接沿清江浦入淮,一不用陆路转运之劳,二不必盘坝之苦——若不是如此,只怕京城迁都会被耽搁。”
  他把第四根筷子搁下去,从那一竖的中段向西北方向斜搁,与一横的末端相交。于是,整个淮安的漕运水系,便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桌面上。
  朱瞻基听到这里,暗暗点了点头。陈瑄他自然是听过名字的,是永乐皇帝敕封的平江伯,看来祖父真有识人之明。
  “陈总兵能在淮安坐镇至今,一是建起来清江督造船厂,二就是因为这条清江浦的开凿哪。”于谦捋髯感慨。
  “等一下……”朱瞻基突然道,“你说平江伯就在淮安?”
  “对啊,他的漕运总兵衙门就在新城里头。”
  “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一下……”朱瞻基小心翼翼问。
  于谦眉头大皱:“殿……公子,您忘了我是怎么叮嘱的吗?不要心怀侥幸,不要见官!”
  朱瞻基有些恼火地分辩道:“我又没说我去!你们谁去试探一下他的立场。万一他没参与阴谋,咱们岂不是就有助力吗?”
  身为太子,他每次一见到官府都要战战兢兢避开,实在憋屈得紧。朱瞻基觉得,其实只要有哪怕一位官员确认没被收买,路上的辛苦就省掉大半。尤其如果陈瑄没参与阴谋,漕路可以说是一片坦途。
  “陈瑄做过什么事,难道公子你忘了吗?”于谦严正地指出。朱瞻基登时没声音了。
  在建文帝在位之时,陈瑄是京城江防水师的统领。燕军一渡瓜洲,陈瑄果断率水师投靠朱棣,令长江防线为之顿开,以致金陵被迫开城。永乐皇帝念及他的功绩,封为平江伯。于谦的意思再明显不过,这人曾叛主投敌,难保不会有第二次,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。
  朱瞻基颇为不甘心,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,只好悻悻地抓起杯子来,把最后几滴酸梅汁一气喝完,重重搁到桌面上。吴定缘看看屋外天色,催促着赶紧走。于是,众人起身结了账,走到外面大街上去。
  他们适才争论得激烈,并未注意到面铺的后厨供着一座神龛,里头是一尊端坐白莲台上的弥勒佛。
  此时夜幕微降,华灯初上,旧城里一片喧腾繁盛,乐器与酒令声此起彼伏。这里比扬州少了一丝雅致奢华,却多了几分市井活力。淮安城的正街其实很狭窄,巷子却十分密集,走上十几步,身边就会出现一条岔路,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。他们花了好一阵子,才算穿过整个老城区,从西门走了出去。
  于谦的打算是,先到新城寻个旅店落脚,让苏荆溪给太子治疗箭伤,他和吴定缘去寻船。毕竟和漕运相关的牙行,都设在新城。漕船走清江浦可不是一路畅通,中间有数道水闸,需要挨次穿行。所以他们即使选定了船,也不必急着上去,可以优哉游哉地等船过完水闸,再登船不迟。
  淮安旧城和新城之间,是一条宽约两里的狭长荒地。说来也怪,旧城繁华,新城严整,两城之间人员往来极为频繁。按说这一块夹地,该是众人争抢的上好地段,事实上却荒凉无比,就连贫民窝棚都没有一座,只有一条平整土路连接两边城门。
  在土路南边的路旁,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庙。说是庙,其实更似一座大龛,既无山墙,也无钟鼓,只是孤零零的一座歇山翘檐殿,方门双窗,殿前摆着个香烛台子。看肥积在台子下的烛滴,香火应该还不错。
  朱瞻基问:“这庙怎么看着那么古怪?”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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