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读设置(推荐配合 快捷键[F11]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)

设置X

两京十五日 第29节

  于谦解释道,这里供奉的是金龙四大王。他本是一个叫谢绪的读书人,排行第四。听说元兵攻破临安之后,他愤然投水而死。后来洪武皇帝与元军大战于吕梁洪,谢绪突然显灵,大败元军。于是,洪武皇帝封他为金龙四大王,成为黄河福主、漕河之神,漕运沿途都有供奉他的庙宇。
  朱瞻基忍不住说:“一个浙江投水的人,怎么跑到吕梁洪去显圣了?再说这庙也忒寒酸了。”
  于谦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,其实在淮安城里,有三四座规模颇大的金龙四大王庙。这一处小庙,其实是叫作四大王歇庙。”
  “歇庙?”
  于谦对各地风土人情显然下过一番功夫:“淮安当地有传说:洪武爷封了谢绪一个漕神之后,又随手一指,把淮安新旧两城之间这块地许给他做封邑,不过,金龙四大王巡河繁忙,只能偶尔回来,住不长,所以当地人只修起一座歇庙,歇歇脚就走,便不用太过堂皇了。”
  “人家不长住,就不给好好盖房子,这神仙也真好糊弄。”吴定缘撇撇嘴。苏荆溪也插嘴道:“这还算好。我听说河南有些地方,如果天旱了,就把龙王像从庙里拖出去打一顿,打到下雨为止。”
  于谦道:“我朝民风,大多不是诚信敬拜,倒像是和神佛做生意。你遂了我的愿,我给你重塑金身;我的事没办成,就打上门来砸了这烂泥胎。可见民心如何,还在于圣贤教化啊。”他这么一发挥,话题登时无趣起来,其他两个人都闭上了嘴。
  听着这些议论,朱瞻基饶有兴趣地朝着庙内看去,想看看这金龙四大王到底生的什么模样。可惜天色昏暗,只隐约看到庙口正中一个高大的黑影,顶天立地,几乎冲破庙顶。没想到谢绪这般高大,倒确实有漕神风范。
  他越看越觉得这尊神仙颇有些熟悉,尤其这身形气度,一定在哪里见过。这时于谦唤他快走,朱瞻基转过身躯,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,忽然发现那黑影动了。
  “显圣了?”太子揉揉眼睛,不由得停下脚步。
  下一个瞬间,他先感觉到面前有微微的风压传来,然后侧面被什么力量猛撞了一下,整个人趔趄着向外倒去。等他从撞击中恢复平衡之后,发现刚才站立的地面多了一根乌黑粗壮的弩箭,恰好把吴定缘钉在地上。
  “病佛敌!”这次是于谦的惊声。
  一阵冰冷的战栗自朱瞻基的脚底升起,四肢五脏六腑尽皆被恐惧之手攫住。梁兴甫?他,他不是死在金陵后湖了吗?
  仿佛为了回答太子的疑问,那个黑影从歇庙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,果然是梁兴甫。可他和之前不太一样,躯体上多了一条狰狞的红莲巨蟒,缠绕而上,随时择人而噬。这个金陵的噩梦从地狱里爬了回来,变得更恐怖了。
  跟他的身材相比,这座四大王歇庙都显得有些孱弱。梁兴甫一步步走出庙门,每踏一步,四周的空气都会凝结几分,让人越发感觉呼吸不畅。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把空膛的腰开弩——这种弩极为粗重,一个壮汉得靠腰力才能上弦,而梁兴甫轻轻松松提在手里。
  太子吓得站在原地,两股战战,还是身旁的苏荆溪最先反应过来,喃喃道:“是白莲教……”
  白莲教虽经剿灭,可仍有大量信徒潜伏在各地。他们既然有本事在南京搞破坏,在淮安这样的重镇自然也会安插耳目。他们抵达淮安之后心态过于放松,恐怕一进城就被眼线侦知,迅速报告给了赶至淮安的梁兴甫。
  但此时并不是计较的好时机,得先快逃!可他们中最强大的战力,已经被一弩射翻在地。苏荆溪急忙俯身去检查,只听“刺啦”一声,吴定缘从地上爬了起来,左腿裤脚被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。
  原来那弩箭恰好射穿了他的裤管,擦着小腿钉入地面。吴定缘来不及拔箭,索性把裤子撕开一条缝,然后硬是站起来。可苏荆溪能感觉得到,他的呼吸变得急促,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滴,手指在微微颤抖——他是在害怕,他内心的恐惧不比太子轻多少。
  此时梁兴甫离他们已不足五十步,于谦怒吼道:“这里距离左右城头不到一里,守军瞬息可至,你就不怕被官军围剿吗?”梁兴甫面无表情,于谦自己的声音先噎住了。
  他有些绝望地抬头左右望去,发现城楼轮廓居然看不太清楚。原来不知何时,河上悄然起雾了,正缓缓弥漫到陆地上来。夹道这里出了什么事,守军根本看不到。更麻烦的是,他注意到在夹道两侧的城门口,有不少人影聚拢过来。不用问,一定是隐伏在淮安的白莲教徒。好在他们对梁兴甫似乎也很忌惮,不敢靠近,只是远远堵住回城的路。
  “怎么办?”于谦冲吴定缘喊道。整个局势突然之间便恶化到无以复加,对方三面围堵,而这边能打的只有一个小捕快。
  吴定缘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弩箭杆,轻轻摇了摇头。梁兴甫刚才在庙里,是瞄准太子发弩,这意味着敌人不再需要活太子,他们只要一具尸体。换句话说,他们没办法通过威胁太子性命,来阻止梁兴甫靠近,唯一破局的办法也失效了。
  于谦眼前一黑,强行挪动发抖的双腿,挡在了太子前面,脑海里浮现出的是《出师表》里那一句:“此悉贞良死节之臣。”
  这时身后太子突然问了一句古怪的话:“于谦,你之前摆的那张图里,新城在西北,旧城在东南,对不对?”
  “嗯?”于谦不明白太子干嘛说这个。
  “五坝里运河,是沿着两城的北边斜下,那么它应该也会通过这条夹地的北边。”太子沉声道。过度的惊骇,反而让他冷静下来。于谦拿筷子摆的那个淮安水文图,徐徐叠加到眼前的景色里来。
  听到他的提醒,于谦和吴定缘同时明悟。
  四大王歇庙是在路南,梁兴甫在这里;东、西两侧的夹道,又被白莲教徒堵住。那么他们如果往北逃,就会逃到里运河旁边,位置恰好正对着信字坝。自从清江浦开通之后,里运河已被停用,五坝便是废弃空地,也是逃亡的绝佳选择——太子对于地理空间,倒真是极有悟性。
  不过,这只是一个极其粗糙的猜测。此时北边黑漆漆的,完全被笼罩在一团缥缈的雾气中,这也是为什么白莲教没有在这个方向设置阻拦。那边到底什么状况,不知道,但危机四伏的迷雾,也好过必死的困局。
  吴定缘反应最快,他把铁尺狠狠插地,然后奋力一獗,大片沙土被猛然掀起,朝着梁兴甫扬过去。这个动作没有阻碍巨人分毫,但多少让其双眼微微眯了一下。
  “大萝卜,快走!”吴定缘大吼。
  几人经过那么久的波折,已磨合出了默契。听他这一吼,立刻转身朝北边发足狂奔,尤其是吴定缘和太子,心有灵犀,一个朝西北,一个朝东北,居然分开跑掉了。
  白莲教交给梁兴甫的任务,是擒杀太子;而梁兴甫自己的使命,是送吴定缘见他爹。这两个目标此时居然分开跑走,迫使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。
  即使是梁兴甫,为了选择也愣了约莫几个呼吸。那四只老鼠又逃出去几丈距离,眼看就要钻入雾里。梁兴甫歪了歪头,把腰开弩往地上一扔,朝着东北方向追去。太子不会去救捕快,捕快却不得不保护太子。追到朱瞻基,不信吴定缘不过来。
  夹道两侧的白莲教众纷纷聚拢过来,他们受了佛母前令,要配合这么一尊杀神抓人。不过,这些教众只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民众,也没个章法,就这么乱哄哄地也跟着冲进雾里去了。雾气里奔跑是极为危险的,且不说地面凹凸不平,万一有棵树或一块大石,很可能就会撞得头破血流;更可怕的是,没法判断前路何时中断成河岸。这种惶惑不安的心理,会极大影响到逃亡者的速度。
  吴定缘睁大了眼睛,拼命地在灰白色的雾气里快跑。每跑出去一段,他都会放缓脚步,侧耳倾听。梁兴甫是绝对的死敌,吴定缘与他仇深似海,他压根没打算脱逃,而是想设法利用这个环境反杀回去。
  可让他失望的是,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,很明显,梁兴甫选择去追太子了。缭绕的雾气,勾勒出一张恶意嚣张的面孔:“救还是不救?现在轮到你来选了。”
  吴定缘狠狠咬住腮肉,改换了方向,朝着东北方向跑去。跑着跑着,他看到前方模模糊糊有一道人影,再一看,原来是苏荆溪。她孤身一人朝着北边小步快跑,但动作很谨慎,于谦并不在身边。
  吴定缘几步赶过去,问她看见太子没有。苏荆溪摇摇头,说刚一进雾里就跟于谦失散了,周围什么人都没碰到,所以她决定先去北边看看。
  吴定缘匆匆道:“你还有你的事情,还是离开吧。今夜形势凶险至极,我护不住你的性命。”
  苏荆溪看了他一眼,突然笑了:“你总算学会诚实表达对别人的关心了,这很好。”她顿了顿,又换了个口气,“你只要保护好太子就行了,我自有分寸。”
  “你……”
  他知道苏荆溪手段犀利,可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准备。这种雾中的乱战,她纵然医术通天也没用。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怒吼,吴定缘只好丢了一句“好自为之”,匆匆朝那边跑去。
  他跑出去百步左右,忽然发现前方被一道沙土夯实的堤坝拦住,无路可走。吴定缘知道这是走到头了,这条堤坝应该就是里运河的边岸。他迅速爬上堤坝上方,雾气之中,先看到一棵几乎已萎死的枯树,枯槁的枝条半垂半展,有如一具骸骨在拼命挣扎。旁边不远处,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掐着一个人的咽喉,把他半举到空中,与枯树登成了一幅奇诡的画面。
  看来朱瞻基运气实在糟糕,刚跑到运河旁边,便被梁兴甫逮住了。
  吴定缘情急之下,就手把铁尺朝着梁兴甫丢过去。他算准了投掷方位,铁尺直瞄着对方的眼睛刺去。梁兴甫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来,把铁尺拨开。趁着这个空当,吴定缘逼近了数步,整个人用背部猛然撞去。
  可他明明距离梁兴甫还有数步远,只听“哗啦”一声,这一撞竟撞到了那一棵枯树上。梁兴甫转过头来,眼看着那枯树随着吴定缘半倒下去,翻露出鬼爪一般的树根。
  梁兴甫本想把注意力转回手里,送太子走完最后一程,可树根处的大坑向外伸展出数道裂痕,堤面像窑中正在开片的瓷器,才短短几瞬,其中一道裂缝便延伸到他的脚下。
  吴定缘原先在应天府时,办过一个奇案。一个修横溪河堤的民夫杀害了里长,连夜把尸首埋进了沙堤。谁料工部主事以次充好,用了劣质河沙,导致那段堤坝甫一建成便即开裂,把尸首暴露出来。刚才吴定缘一登堤顶,便立刻注意到这夯土面有一道道横纹,与横溪河堤差不多,一看就是土劣夯疏。而堤上居然还有一棵树,树根必然会把夯土的致密性进一步破坏。于是他急中生智,硬把那枯树撞倒,利用根系翻转之力,把这一带的土块彻底撕裂。
  那泥隙在梁兴甫脚下迅速开裂,整个地面都开始摇摇欲坠。梁兴甫不得不单手把朱瞻基放下几分,想转过身来,跳下河堤。吴定缘却从地上弹跳起来,一把抱住太子的双腿。
  梁兴甫单手能把太子提起来,臂力可谓惊人,但再加上一个吴定缘,实在支撑不住。他哼一声,另一只手去抓那蔑篙子,却不防数十枚合浦珍珠与几个银锭破空而来,正正砸中眼皮。这是吴定缘下了血本的绝地反击,梁兴甫双目被银锭和珠子砸中,一阵剧痛,手里动作缓了几分。
  可就在这节骨眼上,地面的开裂偏偏停止了。土性随意,蔓延开裂的方向无迹可寻。梁兴甫觉得脚下一稳,手里的力度立刻恢复,一下子便掐住了吴定缘的咽喉。他刚才已经扔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,至此再无办法,只能乖乖被抓。
  梁兴甫一手抓太子,一手掐私敌,宛若一尊战神矗立在堤坝顶端。他全身肌肉紧绷,只消再过十数个呼吸光景,便可以一次解决两件大事。“世如火狱,有生皆苦。”梁兴甫喃喃说着。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梁兴甫回头望去,看到一个女子费力地爬上堤坝,发髻散乱,呼吸很粗,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场合。他一眼便认出来,是那个给太子看病的女医师,似乎朱卜花的死也跟她有关系。
  但这种程度的威胁,梁兴甫根本不关心。看她的体格,随便吹口气就倒了,不怕作出什么妖来。苏荆溪爬到顶上之后,并未靠前,也没求饶,只是把乱发从额前撩起,垂头默然不语。
  梁兴甫只当她无计可施,继续专注于双手施力,而他的嘴里,开始喃喃地念起超度经文来。吴定缘和朱瞻基眼目突出,口中呵呵,四条腿无力地踢蹬着,状如两只战败的五月文虫。
  在更远处,杂乱的脚步声也在接近,看来是白莲教众们也追过来了,教众们拥到堤坝下面,乱哄哄地议论了一阵,开始向上攀爬。
  这时苏荆溪终于抬起头来,露出一抹明艳的笑意。可惜梁兴甫不知道,这笑容几天前在神策闸前展现了一次,只有朱卜花有幸欣赏到了。“病佛敌,我一直很好奇。要什么样的经历,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。”苏荆溪也不管对方是否有回应,就这么饶有兴趣地说下去,“你为何执意要送吴氏一家归西,是什么道理,促使你要灭掉恩公满门?”
  梁兴甫看向苏荆溪,还从来没有人——包括昨叶何在内——敢直面他挑出这个问题。这个小姑娘,居然敢这么放肆地说出来,这让他既恼怒又好奇。
  “我刚才听到你在念经。只有三种人才会在杀人前念经,一种是良心未泯的虚伪之徒,只求行凶时能把良心压下去,不致捣乱;另一种则是读错了经的笃诚修士,真心觉得自己所作所为,是大功德;还有第三种人……”
  梁兴甫的双手依旧扼紧两人,但他的目光确实被苏荆溪卖的关子吸引住了。苏荆溪敲了敲自己的脑壳:“第三种人,就是神病之人。这种人肉身健壮,而病在元神,在百节,在髓海,疯癫痴疮,皆出于此。”
  梁兴甫双目凝视,这是在拐弯抹角骂他是疯子吗?
  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:“其实这也不算什么。我们每个人,都有心疾。就好像这堤坝,看似结实,其实往往只需要轻轻一施力……”还没说完,苏荆溪左足在地上一踏。那本来已停止开裂的土隙,像冬眠被惊醒的蛇,又一次昂起头颅。
  原来她刚才一番话语,只是在吸引梁兴甫的注意力,心中却在暗暗计算裂隙的形状。分叉之处,定力必弱,枝杈愈多,定力愈散。苏荆溪要做的事情,就是走到那个枝杈伸展最多的点,踏下去。
  这里的夯土坝体刚刚被吴定缘一番翻弄,只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。这次被苏荆溪再次踏中节点,四两拨动千斤,平衡彻底崩溃。
  密密麻麻的裂隙,瞬间遍布整段堤坝,像一群骑兵切入松散的军阵。士兵们尖叫着、惨呼着,在铁骑的驱赶下纷纷逃跑,阵势一下子分崩离析,形成了声势惊人的溃散。伴随沉闷的声音,大块大块的土石彼此脱离、碰撞,结构已不存在。
  堤坝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立足之处,被土石流的败军裹挟着,朝里运河倾泻而去……
  于谦开始以为自己迷路了,但很快他发现,这才是正确的方向。
  从南京城开始,于谦一直陷入一种微妙的困惑。在那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危机中,吴定缘有勇有谋,再绝望的境况都能杀出一条路来;苏荆溪药毒并臻,既能救治太子,也能毒退强敌;而自己呢?只是在解读文书、驿路规划上发挥了点作用,真与敌人对抗起来,他的贡献极为有限。
  尤其是瓜洲的经历,让于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质疑。当他和苏荆溪赶去汪家别业时,若不是她及时发觉异样,可能四个人都要陷入水牢而死。
  没有人指责于谦什么,可他自己过不去这个坎。
  作为一位会元,于谦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。即使仕途坎坷,他也始终相信自己一定能经时济世、匡扶社稷。可短短三日之内的经历,深深挫伤了他的自尊心。我能给队伍贡献什么?我的价值到底何在?于谦不停地在脑海里问着自己。
  他不停地唠叨,不停地主动往身上揽事,与其说是在帮助太子,倒不如说是在奋力证明自己的用处。
  如今于谦置身于雾中,应该怎么做才好?正常的想法,当然是尽快向太子靠拢。可他知道,以自己的战斗力,过去只是送死,虽可博得“贞良死节”的名声,对太子、对社稷却毫无用处。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沽名钓誉,这样的“忠臣”,不做也罢!
  那么自己要做什么?或者说,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?
  于谦在雾中骤然停住了脚步,怔了怔,然后毅然改换了方向,拔腿朝西边跑去。倘若这时有人指责他临阵脱逃,他也认了。只要事情做成,纵被人误解也无所谓;事情不成,落得身后一个好名声又有何用?
  雾气浓重,白莲信众们的注意力都在北边,根本没人留意有一个人影朝不同的方向跑去。于谦一口气跑到新城的东城门下,所幸守军还没落锁。他迅速通过城门楼子,问过守军之后,径直冲向位于新城的漕运总兵衙门。
  漕运总兵总理南北漕务,节制天下漕船、十三总十二万运军领驾、沿途九省相关理漕官吏、闸坝厂港等诸事宜,权柄比寻常布政使司还大。因此设在淮安新城里的漕运总兵衙门,毫不客气地挤走淮安府衙,独占城正中的风水宝地,与大名鼎鼎的镇淮楼同在一轴。
  这座衙门的门面极其煊赫,于谦几乎不可能找错。前有一对癖镇门,两侧四旗亭、两鼓亭,还有二十八根石制拴马桩分列,五开间的大门前高悬一副漆金黑匾“总制漕运之堂”,当真是威风堂皇。
  不过,于谦不打算去闯总兵衙门,夜里都下值了,去了也没用。他要去的是旁边一处偏门,这里通向刑部淮安分司。这个分司名义上归刑部统辖,其实形同漕运总兵的下属,主理与漕河相关的刑名案务。漕运昼夜不停,所以分司也始终有一名推官在夜里留值。于谦奔到分司门口,看到门外牌坊写着“利涉济漕”四字,知道自己没来错,正要往里闯,被卫兵一把拦住。
  于谦说:“漕上有奸党作乱,我要报官!”卫兵说夜里只接官办文书,民告案子得等明天。于谦大急,扯着嗓子吼道:“刑名审理分日夜,奸党作乱难道还分日夜吗?”
  他的嗓门实在太大,很快把院里的推官惊动出来。这位推官一脸不高兴地喝道:“何人在堂下喧哗?”他突然瞪大了眼睛:“于……于廷益?”
  于谦一瞬间感动得都要哭了,这一路上太子直呼他为于谦,苏荆溪叫他于司直,吴定缘更可恨,从来“小杏仁”不离口,如今总算有人以表字称呼,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正常的。
  感动之后,于谦才去辨认这推官相貌,继而大喜。原来这是他的一位同年,也在三甲之列,叫作方笃。当年于谦去了行人司,方笃在刑部观政,没想到几年下来,居然外放到淮安做漕运推官了。
  方笃赶紧把于谦请进分司,问他来淮安有何公干。
  于谦急匆匆道:“诚行,如今有宵小在两城夹道聚众密谋,其志非小。恳请司里即刻派出营兵弹压,否则祸事不小。”
  总兵衙门旁边就驻着一个永安营,两个指挥的兵力。只要他们出动,梁兴甫本事再大也要束手就擒。
  方笃闻言一惊,连忙细细询问。于谦不敢提及太子的身份,只说他偶尔在酒肆里听到有人议论,说要在夹道附近聚众谋乱云云,所以特意来报官。他不善扯谎,不敢编得太精细,只好含含糊糊说“听闻……据说”“偶见形迹”。方笃听完,哈哈大笑:“廷益你的脾性真是一点没改,还管这种闲事。淮安这里民风浮夸,天天有人喝醉了胡吹大气,不必跟他们较真。”
  于谦大急:“万一这一次聚众不是胡吹呢?倘若百密一疏,岂不酿成大祸!要不通报陈总兵一声也好。”
  方笃摇摇头:“陈总兵这会儿不在淮安,在北边盯着治黄呢。就算他在,这点小事也送不上他案头。几个老百姓酒桌上吹几句牛,衙门就发牌拘拿,这一年也甭干别的了。”
  于谦心急如焚,再三坚持,方笃的态度逐渐冷下来了,甩了甩袖子:“于廷益,你要是路过淮安叙旧,在下欢迎得很。若你还跟从前一样,不相干的事也来指手画脚,可莫怪本官有公务在身,恕不奉陪了。”于谦很是尴尬,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冲动,干脆把太子身份亮出来算了。可他思忖再三,还是忍住了。方笃见他表情古怪,以为自己话说狠了,轻叹一声:“实话跟你说吧,现在漕务正在忙大事,这样的小事,可是真顾不上啦。”
  “大事?”于谦一愣。
  “咳!还不是因为前几年黄河数次侵淮,泥沙把清江浦给搞淤塞了。我们得赶在六月放水之前,清淤河道。这边封河,漕船只能改道走里运河。要走里运河,就得过五坝,要盘坝,还得调动车马转运……哎呀,事情比牛毛还多,你说哪顾得上别的?”
  于谦这才知道今年清江浦居然淤塞了,原本没人去的里运河又重新启用了。他突然暗叫不好,适才其他三个人是往歇庙的北边跑,正好对着里运河,岂不是要撞个正着。
  “本来该是开春就应该搞,谁知朝廷一直说要废漕迁都,这事便耽搁下来。现在说废不废的,没一个准话,又催着漕运,哪还有时间让底下人准备?”方笃一说起这个来,便牢骚满腹。
  于谦打断他的话:“也就是说,五坝上现在有很多人?”
  “对啊,漕船盘坝,得佥派民夫来拉纤嘛。唉,你老兄是不知道,如今临近夏收,谁高兴给你来白干活?淮安府豁出老命,才从附近几个县征调了一千多人。”方笃的苦水似乎吐也吐不完,“人手越是不够,漕运衙门越是把人往死里用,一天分两班倒。这几天纤夫累得快他娘的暴动了,一天要抓四五拨人,刑部分司里写判词的竹纸都快不够用了……”
  方笃说得意犹未尽,于谦内心却翻江倒海。五坝那边人越多,太子他们暴露的风险就越大,如果这边再不采取什么行动,只怕凶多吉少。事到如今,他必须冒一次险。
  “诚行,我实话跟你说了吧……”于谦开口道,“我怀疑那几个聚众之人,是白莲教众!”
  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