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5节
“就是扇骨台下救了殿下的那个应天府的捕吏,他姓吴,叫做吴定缘。”
一听这名字,朱瞻基手一抖,尴尬、羞恼与愤怒一齐涌上面孔。是,那家伙是救命恩人不假,可他也侮辱了大明太子。朱瞻基长这么大,还从来没受过这等虐待,不杀他已是通天恩德——于谦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?
于谦见太子要发作,并不慌张:“殿下您仔细想。如今整个留都确凿与白莲教无关的,能有几人?”
朱瞻基“呃”了一声。要说整个南京城最无可疑的,确实是吴定缘不假。他要是白莲教众,坐等太子淹死在秦淮河里便是,不必费那么多周折。
于谦见朱瞻基沉默不语,趁机又道:“我与他在牢中交谈过。此人性格乖僻不假,眼光却颇为卓异。臣之所以能赶来玄津桥,也是因为他提醒说殿下危机未除,可见是个有能耐的人。”
“他真这么有能耐,怎么会只是一个捕吏?怎么不是捕头?”
“殿下见事极准。这个吴定缘的父亲,正是应天府总捕头吴不平,家学渊源,虎父岂有犬子?”于谦故意把吴定缘的“名声”隐下来,免得徒增太子担忧。
“再有手段,他一个小角色,能查得出什么?”朱瞻基撇撇嘴,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。
于谦道:“白莲教耳目众多,若是缇骑四处,只怕会打草惊蛇。城狐社鼠之流,还得让鸡鸣狗盗之辈去应付啊。”
朱瞻基还要找什么借口,于谦忽然正色道:“昔日管仲挽弓几杀齐桓公,可齐桓公不计前嫌,予以重用,遂有称霸中原之业。殿下聪敏睿断,宜以史为鉴。”
朱瞻基盯着于谦。眼前这小官鼻梁挺拔,下巴宽正,明明年纪跟自己相仿,口气却和詹事府的老师一样老气横秋。朱瞻基犹豫片刻,不由得叹了口气:“好吧,今日本王暂且擢你为右春坊右司直郎,准便宜行事。”
右司直郎只比行人高出一品,但这个职位要随侍太子左右,负责弹劾、纠举之事,前途比起行人可高出太多。但朱瞻基只给于谦一个名分,只字不提吴定缘,显然还是心存芥蒂。于谦也明白,这是太子让他监视吴定缘干活,于是伏地一拜:“臣定不负殿下所托。”
朱瞻基不甘心地耸耸鼻子:“希望你我今日都没走眼,不然……”
话未说完,远处街道传来隆隆的马蹄声,不一会儿便看到尘土飞扬,一大队盔明甲亮的禁军飞驰而至,为首的骑士是个大脸汉子,面上覆着一抹白棉布,遮住了大半张脸和一双细直眼目,冷不丁看过去,还以为是要行凶的贼人。
可左右两边的旌旗表明,来人正是皇城守备太监朱卜花。朱瞻基记得他是世居云南的蒙古人,本名脱脱卜花,后来入宫侍奉,蒙赐朱姓,接掌勇士营,乃是太宗的心腹之一。
现在三保太监和襄城伯都不在,朱卜花自然便成了皇城主事之人。
朱瞻基见他赶来,便从石阶上站起来,表情轻松了一些。这场磨难,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。他垂下胳膊,轻轻摆了摆手。于谦心领神会,知道太子不想把这条线太早暴露,便知趣地后退了几步,混入人群之中。
勇士营马队转瞬即到玄津桥,这些骑士都是在草原上磨炼出来的精壮,一跑起来气势惊人,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。
朱卜花不待坐骑停稳,便从马鞍滚落下来,向太子惶恐请罪。朱卜花解释说,他近日面上得了疽疮,不得不以布遮面,恐惊太子。
不过也幸亏他得了怪病,没能去东水关接驾,这才躲过一劫。朱瞻基面无表情地勉慰了几句,表示先进皇城再说。朱卜花叩了个头,亲手把太子扶上马鞍,又把昏迷的郑和抬上一辆厚幔厢车,周围骑士立刻围了个密密匝匝。
朱瞻基在马上用鞭梢一指于谦,对朱卜花道:“此人护驾有功,赏他马、牌。”
太宗在位时,经常喜欢赐功臣马牌。“马”指的是配了紫锦辔头的宫马,准许在城内驰走;“牌”指过城铁牌,正面阳文“过城”二字。有此二物,除皇城禁苑之外,京城无不可去处。朱瞻基如此赏赐,也算是追绍祖制,不算突兀。
朱卜花心想,多半是这个小官因缘际会救了太子,太子不愿多涉瓜葛,想把这桩人情当场了结干净。于是他吩咐旁边的骑士让出一匹杂色健马,又从腰钩上取下一枚钟形铁腰牌,一并交给于谦。
于谦向太子叩头谢恩,朱卜花很快重新骑上马,大队人马簇拥着朱瞻基轰轰离开。玄津桥前剩下一群闲杂人等,面面相觑。
于谦正要离开,可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——他不会骑马。
他自幼长于钱塘,若说舟楫帆船,自然熟稔得很,驴骡也经常骑,可骑马却是头一遭。于谦有心避开周围人的视线,可时间不等人,只好寻了一块不知谁家府邸的上马石,略带笨拙地攀上马鞍。
那大马经过训练,感觉到鞍上一沉,便自动往前走起来。于谦两只脚还没套进马镫子,吓得差点跌下去。
骑马的要诀是胯紧臀虚、两条腿要夹紧,屁股却不能坐实,身体向前俯去,这样可以降低重心,保持平衡。于谦不知诀窍,完全反着来的,双腿撇得太开,屁股却牢牢压在鞍子上,整个身体因此不停左右摇摆,两只手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死死揪住辔头,让马匹有点无所适从。
一人一马就这么左摇右晃地沿着大街朝南边而去,姿态滑稽。可比起骑在马上的狼狈,于谦的心情更加忐忑起伏。他本来只想提醒太子一句危险,到头来却莫名其妙进了詹事府,领了皇差。
这份皇差可不好干。从宝船被炸可以看出,敌人的凶残与狡黠程度,远远超过于谦的想象,而朝廷暂时无力给予什么支援。以螳臂之力去挡万斤之车,只怕未得封赏之前,已是粉身碎骨。
于谦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官,骤然担负起这等重压,心中自然也害怕得紧。只是他生性天真固执,坚信危局之下,总得有人挺身而出。若非如此,于谦当初便不会从行人司跑去锦衣卫去管闲事了。
“受任于败军之际,奉命于危难之间……”于谦在马上轻轻吟诵着,这是《出师表》里于谦最喜欢的两句话。说来也怪,唇间一送出声音,他忐忑的心情便逐渐平静下来。古人云:志随言起,意从文抒,果然是诚不我欺啊。于谦心中暗暗想到,看向前方的眼神又亮了几分。攥紧缰绳的双手,慢慢变为虚握。
他胯下那匹坐骑,从缰绳的松紧中感受到了主人心意,比刚才走得更加平稳与坚定。
这一人一骑踏过西皇城根南街,很快回到了崇德街前的锦衣卫官署前。于谦小心地翻身跳下马,走进院子,正看见前院里一群小旗和力士在东奔西走,喧腾不已。那位先前去码头报信的老千户,此时握着自己那把破旧的绣春刀,在院子当中烦躁地来回踱步。
码头刚刚传来确切消息,南京锦衣卫一正一副两位长官,在东水关俱已罹难。此时司内群龙无首,难怪会乱成这样。
老千户一看于谦又来了,正要呵斥,可眼睛瞥到他身后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,那马的辔头外皮裹着一圈紫锦,当即反应过来,这小子必是得了圣眷!老千户抖了抖嘴角,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,迎了上去。
于谦没有多啰嗦,先向他通报了玄津桥遇刺。老千户大惊失色,那柄旧刀“当啷”一声砸在石板地上。现在襄城伯昏迷不醒,三保太监居然也出事了,那我该向谁汇报?该听谁的指挥?接下来又该做什么?
看到老千户那一副茫然的表情,于谦心中升起一股鄙夷。南京城养出一堆尸位素餐的官员,看来锦衣卫也未能免俗。这些人跟推磨的驴子似的,不用鞭子抽就不会主动转圈。
“东宫已归还皇城,等一下自然会有正式文告发下。”
于谦先安抚了一句,然后掏出过城铁牌一晃:“我奉太子之令,要先提见犯人吴定缘,还请千户前面带路。”老千户只能恭敬道一声喏,心里嘀咕,难道太子是让这小官来接管锦衣卫?
于谦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小心思,快步迈入内狱,径直来到最里一间。他让老千户守住外头,然后单独走了进去。刚一进去,里面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就响起来了:“小杏仁儿,外头又出事了吧?”
于谦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个讨厌的称呼,板着脸把玄津桥的事说给他听。吴定缘啧了一声,却没再说什么,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
从气窗透进牢房的三道浅黄色光柱,缓缓有致地向西移动着。于谦知道光阴宝贵,索性单刀直入:“东宫屡遭凶险,留都危在旦夕。太子已颁下钧旨,要我们去查明背后主谋。”
吴定缘“噗嗤”一声笑出声来:“我们?”
“是的,你和我。”他唯恐吴定缘不信,亮出过城铁牌:“殿下已亲赐马、牌,准你我入詹事府奉职,特进缉事。”
“哟,行人司的冷菜羹换做詹事府的烧猪臀,小杏仁儿你的造化真来喽。”
“这一层身份,是为了方便我等行事,不是拿来炫耀的。”不知为何,于谦一跟这家伙对上话,便有一种压抑不住要吼出来的冲动。
吴定缘眯着眼睛端详了他一番,晃动脖颈:“我就不明白了。南京城里做官的比秦淮河畔的嫖客还多,干嘛非让我去不可?”于谦沉声道:“因为太子在留都能信任的,就只有你我而已。听明白了吗?只有你我两人而已!”
他没有过多解释,相信以吴定缘的脑子,能猜出为什么。吴定缘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:“莫来诓我。太子一念起我来,只怕恨不得撕开卵蛋咬断屌,又怎么会找一个蔑篙子来查案。”
这一通言语粗鄙得让于谦直皱眉头。他强忍不适道:“吴定缘,我看得出来,你乃是腹有鳞甲之辈,绝非池中能容,又何必百般遮掩?我不知你平日为何甘于自污,但现在朝廷需要你舒展爪牙,危身奉上,为臣子者又岂能推脱?”
这一番慷慨激昂如惊涛拍岸,声势惊人。可是“崖岸”却依旧岿然不动,他的神情表示,大概没听懂这文绉绉的词……牢房里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。于谦有些绝望地喝道:“总之现在太子要你来查案,你说吧,到底要怎样才肯答应?”吴定缘展颜一笑:“换了赵元帅来谈,这事儿才有得聊。”
赵元帅即是财神赵公明。于谦没想到,这惫懒的“蔑篙子”竟提出如此可笑的要求:“你是应天府捕吏,捉贼是份内之事,居然还要钱?”
吴定缘不屑道:“小杏仁儿你是第一天做官?连县里的防夫下乡拿人,都得补贴几分工食钱,太子总不能差饿兵罢?”
“你若办成此事,太子绝不会吝于封赏,又何必急于这一时!”于谦的方下巴一颤一颤,觉得自己快成菱角市里的老妪,跟人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讨价还价。吴定缘撇撇嘴,索性把眼睛闭上,一副无所谓的嘴脸。
于谦哪里见识过这街巷争讨的无赖手段,他看看窗外天光,只好一咬牙:“你要多少?”
“八成纹银三百两,十沉取头。”
八成是指成色;“十沉”是说要全部现银,不要宝钞或别的折色;“取头”意思是一次先行付清。于谦听到这里,忍不住怒喝道:“大胆!你不怕杀头吗?”
自从永乐以来,朝廷一直明令禁止民间以金银做交易,须用宝钞,违者重罚。吴定缘这么要求,根本就是公然违法。谁知吴定缘翻了翻眼皮,语带嘲弄:“这么守法,你是刚从三佛齐来中原的外夷宾客么?”
如今宝钞贬值得厉害,大家都半公开地用金银交易,官府也不怎么真管。这个小杏仁儿对世情也忒无知了。
见他不说话了,于谦有些着急,他不明白这家伙为何执着于现银。倘若真把这案子破了,齐天的大功,酬一个参将的职位都有可能,岂不比这点小钱更好?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,难道这家伙真是个鼠目寸光的蠢物?
可事到如今,后悔也晚了,他可是在太子面前拍了胸脯作保的。于谦没奈何,只得劝道:“这一时半会儿,如何弄得来这许多现银?再说就算拿出来,快二十斤的东西,你难道扛着去办案不成?”
吴定缘一斜眼:“谁要自己拿?我一会儿写个地方,你唤两个脚夫送去便是。银子一到,咱们马上开工。”他吩咐别人做事的口气,比知府老爹说得还自然。于谦被这人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,甩甩袖子,转身出去。
跟这案子相比,吴定缘开的这个价码不算高。但于谦一个八品小官,一年俸禄也不过六十石粮食。这三百两现银,一时间不知从哪来筹措。说不得,还需从锦衣卫这里想办法。
于谦走出内狱,见到老千户还候在外头,便走过去问道:“你这里有银子没有?”
“要多少?”老千户从怀里掏出一个半瘪的顺袋。于谦按住他的手:“太子办事,要借调三百两八成纹银。”这个数字唬得老千户一哆嗦,问要这么多干嘛?于谦不便明说,只能虎着脸道:“太子办事要用。你若信不过,我把过城铁牌押在这里。”
老千户哪敢收这玩意儿,只得把司库主事唤过来。一问之下,锦衣卫的司库里居然还真有一笔现银。原来前几天龙江盐仓批验所查获一批私盐,锦衣卫于其中出了力气,理应分润,批验所便把一部分赃银煎销成锭,交割给镇抚司账上支用——金银禁令只是针对民间,官府交易并不在其列。
于谦在老千户心疼的注视下,以詹事府的名义签了张借条,毫不客气地让人从库里搬出三百两白银。这是二十五两一锭的金花银元宝,一共十二锭,白丝清晰,成色十足,底款“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”几个字錾刻得清清楚楚,一发摆在木盘子里。
此时吴定缘已被人解开绳子,从内狱里放出来。他走到木盘前,一边晃动酸胀的手腕,一边端详那一片银光闪闪,还随手拿起一锭用指甲抠了抠。于谦没好气地催促道:“这是上好的二四宝银,若去银铺里兑成纹银,还得升水,足足能多兑出三十两,便宜你了。要送去哪里?”
主事早备好了两张一尺见长的白色封条,举笔待填。吴定缘开口道:“十二锭分做均平两抬,一抬送镇淮桥西北的糖坊廊中巷第五家,着我小妹吴玉露收取;一抬送武定桥富乐院三曲八院,着童外婆收取。”
于谦一听,顿时气得下巴骤然紧绷。前头那个地址是吴家所在,让妹妹收取也还罢了,后头那个委实太不像话。
这个富乐院在南京极有名气,前对武定桥,后应钞库街,坐落于秦淮河畔最繁华的一段。名义上是乐工修习、演出之地,其实却是一处奢靡浮绮的官妓勾栏,歌舞胜处。夜夜烟花不断,人称“欲界之仙都,升平之乐国”。
南京青楼里面,客人一向呼老鸨为“外婆”。吴定缘说“童外婆收”,显然是在富乐院有相好的,要通过老鸨转交。
于谦万万没想到,这蔑篙子心心念念讨来这许多银两,居然第一时间往青楼里送!先前小旗说吴定缘嗜好酗酒狎妓,他还不信,如今一看,还真是如此。那富乐院往来的不是公侯王孙,就是巨贾名士,他一个小捕吏敢去那里厮混,难怪要吞掉他爹那么多钱。
可事到如今,便是吴定缘欺师灭祖,于谦也得先忍着。主事把这十二锭银子分成两堆,分别塞进两条木鞘里,拿封条一盖。然后老千户叫来四个力士,打起锦衣卫的旗标把银鞘送出门去。
于谦目送着他们离开,催促道:“你满意了?”吴定缘把那柄铁尺重新插回到腰间,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:“走吧。”老千户在旁边一脸茫然,不明白这个小捕吏怎么就突然抖起来了。他正琢磨要不要攀谈几句,两人已匆匆离开外院,还顺手牵走了锦衣卫的一匹驴子。
上了崇礼大街,于谦发现有一件麻烦事。
官、吏身份有别,显然应该他这位右司直郎骑马,那个应天府捕吏骑驴。可于谦对骑术实在头疼,有心交换一下坐骑,又怕失了体面。没料想,他这边厢正自为难,那边厢吴定缘已经一把抓过缰绳,毫不客气地翻身上了宫马。于谦长舒一口气之余,也不免有些羞恼,他赶紧也跨上驴背,没好气道:“我们接下来先去哪里?”
吴定缘抬起手臂,指向西南方向:“自然是先去东水关码头。”
除去太子宝船,东水关码头是被爆炸波及最惨烈的地方。若要着手调查,这里无论如何得去看看。
从崇礼大街到东水关距离颇近,从锦衣卫衙署西去一里半即到通济门,与南北向的通济街交汇。而东水关就在交汇口的西南角,位于通济门西侧城墙与秦淮河道之间,乃是留都唯一一处水关船闸。
这一马一驴在通衢宽道上小步驰走,两侧行人纷纷避让。此时城中混乱未止,无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,久久不落,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,没人注意到这一队吏骑马、官骑驴的奇景。
他们越接近东水关,街道两侧的货栈越多,这都是大商贾的买卖。在货栈周围的街面上,徘徊着三三两两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褐衫巡丁,他们是先前分配到这里护路的,眼下没有别的命令传来,他们也只好像游魂一样在原地彷徨。
于谦和吴定缘一直走到通济门城墙下,才被人拦下来。这里是码头的入口,立起一座三间四柱的不出头大牌楼,上书“东水关”三字御笔。五彩牌楼下方的通道,却被一条黑灰色的棘围拦住,几名守备衙门服色的卫兵,正手持装了铁枪头的长矛,警惕地盯着所有的人。
此时在棘围之前的空地上,聚集了大量马车、轿子、抬竿和各色人等,他们都是从各处闻讯赶来,有气愤叫嚷的,有嚎啕大哭的,有苦苦哀求的,有破口大骂的,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了一团骚动蚁群。要知道,码头上汇聚了南京大半高官,闻讯赶来的门生故吏、亲眷好友,得有多少?
不过那一条棘围冷酷地横亘在前方,尖刺冲外,把这些人都挡在了外头。
这是三保太监在离开东水关前下的死命令:把码头与外界隔离开来,只允许医馆、力夫、抬夫等入内。其他人等,只能候在棘围之外,等内场把人一一抬出来,他们才能接走,施救或掩埋。
这道棘围本是应天府在秋闱时用来圈禁考场的,如今却被守备衙门拿出来干这个,也算是有急智。
若没这一围,只怕眼下码头的情形会更加混乱。
于谦和吴定缘千辛万苦挤到棘围之前,亮出过城铁牌。卫兵狐疑地检查了一番,勉强放行。两人在其他人怒气冲冲的叫嚷声中,钻过棘围,沿着一条满是驴屎马粪的窄路前行。路的尽头,是外郭南城墙与秦淮河面之间的一段河滩空隙,绕过去到城墙另外一侧,即是东水关码头。
东水关又叫通济水关,其实是一座秦淮河上的跨水瓮城。它的巍峨城墙高约七丈,下砌条石,上筑青砖,呈一个上窄下宽的敦实梯形,外墙还伸出三层共计三十三枚白石券,宛如青面凶兽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。
城墙正中位置是一个半圆状的偃月水洞,恰好卡在秦淮河分叉的水道之上。洞顶挂着一道厚若金城的黝黑铁闸,可以根据旱涝开合,以调节秦淮内外水位。远远望去,整个水关俨然是一位双腿分立、披挂甲胄的狰狞武士。号称“南北通津、载金淌银”的东水关码头,即设在这位武士面前的秦淮河岸之上。
东水关码头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河岸,南北长四百步,东西最阔处有两百米,都是夯实的黄土地面。平日这里桅帆连天蔽日,商贾摩肩接踵,从日出到夜里鼓鸣闭城,无一刻闲静之时。可此时于谦与吴定缘一踏入码头区域,眼前却看到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。
只见旗幡委地、钲鼓散落,地上扔着数不清的金银革带与云锦佩绶。码头地面的土黄色一点都看不到了,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类躯体所覆盖。那些躯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,从上品绯紫到下等玄皂,什么服色都有,但呻吟与号哭却差不多同样凄惨。他们翻滚着,挣扎着,即便是宝卷里描绘的泥犁地狱,也不过是如此了。
宝船爆炸时,这里站满了迎候的南京官员、侍从和卤簿仪仗。他们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吹过的稻穗,在强烈的冲击下纷纷仆倒在地。有些人侥幸只是断了手脚,有些人表面无事,五脏六腑却被搅成一团,不停大口大口吐血,还有些人一头栽倒,再也没了声息。那些养尊处优的国士们,几乎在一瞬间便堕入泥尘。
大约二十几个短褂力夫站成一条弧线,缓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寻,发现还有气儿的,抬到旁边的青条石堤旁,那里有几个临时调来的青袍医师在忙着救治;没气儿的,则撩起身上的袍角,蒙住面,一字横搁在堤脚旁,会有抬夫用担架一具一具往外送,让棘围外面的人认领。
不过救援人员应该是得了指示,优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,至于其他诸如仪仗乐班仆役之类,只能暂时弃之不顾,任由他们躺在地上哀求叫喊。
于谦看到这一番惨状,下巴不住抖动,几乎要流下泪来。吴定缘亦是紧皱着眉头,不停地扫视着这一片人间地狱。他忽然眼睛一亮,疾步向前,抓住一个力夫的胳膊。
这人和吴定缘穿的袍色一样,也是应天府三班里的,估计是被临时抓来当劳役。吴定缘也不客气,劈头便问:“你可看到我爹了没?”那人正累得一头大汗,一见是“蔑篙子”,很不耐烦地回道:“没见过。”
“他没来过这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