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6节
“不知道!”对方硬邦邦地甩了一句,后来想到“蔑篙子”跟吴头儿毕竟是父子,语气稍微缓和了点,“我是出事儿以后才被调过来的,一直没见着吴头儿。”说完他眼神往外飘了飘——意思很明显,如果你爹在码头的话,恐怕就在这一大片死伤人群之中。
吴定缘心头狂跳,连忙松开那人,来来回回在人堆里搜寻。吴不平今天穿的是皂色朱边短袍,很是醒目。可是他把整个东水关码头转了个遍,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。吴定缘又去了石堤附近,伤者里没有,死者里也没看到,更不可能有人把尸体认领走。
这便奇怪了,难道他没来过码头?这不应该。吴定缘最了解他爹,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老公门,宝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他绝不会无动于衷,一定第一时间赶到。难道说,别处有事,把他又给调走了?可还有什么事比这个大?
于谦看出吴定缘神色有异,掂起脚来拍拍他肩膀:“我知道你救父心切,孝心可嘉。可我们是来奉命查案的,公事要夺私情。”吴定缘冷笑道:“你懂个屁!我爹是应天府总捕头,执掌留都一府八县的缉事。想在南京查案,没他可不成!”
于谦登时大怒:“你跑来东水关,不为勘察现场,原来是来找你爹!我不是反复强调了吗?太子钧旨,除你我之外,不得有第三人与闻……”话没说完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他被吴定缘揪住衣襟狠狠一推,后背撞在了石堤上。
“小杏仁,你家太子不是佛爷,也不是道祖,真以为一句钧旨,天底下的事就得遂他的愿?”吴定缘讥讽道,“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坚城,人口百万,光靠咱俩查案,跟在江里捞芝麻也差不多!”
“朱子有云:天下事无不可为,但在人自强。你都还没开始查,怎么知道不行?”
于谦梗着脖子,兀自仰头辩解道。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他衣襟,像是在看一个白痴。于谦还要说什么,他一脸无奈地朝远处水面一指:
“小杏仁你仔细看看,能把两千料的宝船一气炸断,就算是虎硫药,也得有千斤才能达到效果——往戒备森严的太子宝船运进千斤火药,得是什么手段?永乐十八年后白莲教就是一群丧家之犬,他们会有这等神通?”
于谦不由得眉角一扬:“你的意思是,白莲教勾结了某一位朝中高官?”吴定缘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,转头看向宽阔的秦淮河面。视线所投之处,泽波平静,半点痕迹也无,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已深深掩埋在了水下。
“正好相反。这白莲教,倒更像是被某一位朝中大人物收买。”
于谦在瞬间化为一尊翁仲石像,浑身僵直。
此时在金陵城西门之外,一个深衣宽帽的铺兵在官道上健步如飞。他手持哨棍,腰间皮带上还系着一副铃铛,跑起来叮当做响。过往行人一听铃声,便知道是急递铺派出来的信使,都纷纷避让。
铺兵跑得汗流浃背,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顿。因为在他胸口之上,斜挎着一枚黄漆鱼筒,鱼筒上斜粘着三根竹签,签头伸出筒口半寸——这是“八百里加急”的标志,意味着最高级别的公文通递,中途不得有任何延误。
在鱼筒外侧,还能勉强看到“会同”二字。可见这封文书是来自于京城会同馆,那里是大明水马急递驿所的总起点。从京城会同馆到南京应天府,沿途一共要经过四十个大驿,首尾两千两百三十五里,就靠着这些铺兵一铺一铺地接力狂奔。
好在这一趟漫长的旅途即将抵达终点。这个铺兵是从龙江驿里跑出来的,距离城门不过二十里。他就这样一口气冲到了位于南京西侧的江东门前,在城下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:
“京城八百里加急,不停报送东宫!”
第四章
温润的茶汤顺着咽喉滑下去,朱瞻基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,长长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浊气。
四周很安静,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。一缕缥缈的幽香从鎏金博山炉飘出,在空旷的殿中划出一道云流龙行的烟迹,先缭绕于铜鹤与平磨螺钿屏风之间,又留连于几重罗縠纱帘之上,俨然如仙家景致。置身其间,很容易让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烦恼。
可朱瞻基的心情,并没有因此而好转。
南京皇城分为两重结构,外为皇城,是百官衙署,内为紫禁宫城,为天子平居燕处之地。此时太子正置身于宫城之内的长乐殿,有禁军环伺,可谓固若金汤。可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,却依然像草蜱虫死死咬在心尖,无论如何都撕扯不开。
朱卜花不在这里,他将太子安顿在长乐殿之后,便匆匆离开。襄城伯和三保太监暂时昏迷不醒,六部高官生死不明,他作为镇守太监的副手,要做的事情山积海量,没法一直陪在太子身边。
朱卜花临走前,说请太子在殿中宽心养神。其实朱瞻基心里很明白,自己的当务之急,根本不是坐在长乐殿中安抚心意,而是迅速召见幸存诸臣,把局势稳定下来。朱卜花一个蒙古裔的内臣,很多事情根本做不得,必须得太子亲自出面才行。
但这件事,做起来比说起来要难得多。
原先朱瞻基也曾观摩过祖父和父亲处理政事,也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登基,该如何挥斥方遒。可到了自己亲手执掌,才发现真是千头万绪,错综复杂。
该是救援为先,还是缉贼为主?该交由南京哪一个衙署负责?这些衙署要恢复运转,该超擢副职还是从候缺的官员里递补?是临时护印还是颁给正印?
更别说还有军队调度、黎庶安抚、国库支应、城防安排等一系列繁剧事务,光想一想,就让朱瞻基头快炸了。最麻烦的是,京城一应开支,皆要仰赖江南漕运。南京一乱,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布政使司必受波及,若南北漕运因此中断,那就会是整个大明帝国的大麻烦。
即便是他撒出去追查真凶的于谦、吴定缘,也不是那么令人放心。两个人身份虽无嫌疑,能力高低却无定论,案子能追查到哪一步很难讲。
朱瞻基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,又啜了一口茶,只觉舌苔无比苦涩。经筵老师整天讲帝王为政之道,临到他真正开始履行监国之职,才发现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一段也用不上,真正操心的都是琐碎至极的庶务。皇帝,可真是不好当啊。
他越想越觉得胸口越发烦闷。殿中的一切事物都看着不顺眼,那金柱,那藻井,那枋头,恍若一道道牢笼,把他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,艰于呼吸。朱瞻基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看似堂皇的深邃宫殿,他更愿意陪祖父去北方那开阔的草原,更想游历观看世间的变化无穷。从前被东宫师傅读史书时,朱瞻基最不能理解的,就是前朝那些在皇城呆一辈子的皇帝,他们难道不会腻吗?
“父皇,我该怎么做才好……”朱瞻基在榻上喃喃。
洪熙皇帝的毕生夙愿,就是从苦寒之地迁回南京,这件事他交给了自己儿子来完成,这是何等信任。结果还没进南京城,朱瞻基就陷入这么一个烂摊子,父亲会怎么看?
他实在憋闷透不过气来,索性站起身来,决定出去溜达一下。反正整个皇城都在禁军控制之下,应该没有安全问题。
宦官和侍女们都留在外殿檐下,他们知道太子刚刚经历了什么,都敛声屏气,唯恐哪声呼吸不对,惹来祸患。朱瞻基一走到殿口,便有两个小宦官惊慌地跑过来,恳请太子回榻上休息安神。他们想伸手过来拉扯袍边,可反而拽出更多褶皱。
朱瞻基瞪了他们一眼。南京的宦官果然蠢笨,连最简单的侍衣都不会。
当然,也不怪他们。自从永乐北迁之后,宫城里无人居住,只保留了直殿监一个衙门负责定期打扫。这两位不过是直殿监的小小奉御,根本没伺候过贵人,哪能跟大伴相比。
一想到已然粉身碎骨的大伴,朱瞻基心头又是一沉。从他记事时起,大伴便随侍左右,比起父皇母后都要亲近些,可惜两人之间最后一次对话,朱瞻基还是在跟他怄气。懊恼与痛惜两种情绪,悄然流泻而出。太子忽然想到旁边还有人看着,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软弱,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,把泪水憋了回去。
“惜薪司在哪儿?带我过去看看。”他忽然发话。
两个小奉御楞了一下,不明白太子怎么提出这么一个突兀的要求。朱瞻基没有解释,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要求。他们不敢忤逆,只好在前头引路。
惜薪司是内务二十四衙门之一,负责宫中所用柴炭的采购、积储。不过对于宫人们来说,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用处:洪武皇帝有过祖训,严禁宫人在宫内烧香禳告。倘若宦官或宫女有亲人去世,碍于规矩,只能跑到惜薪司的官署旁偷偷摆一块牌位。
惜薪司日日都要焚柴烧炭,牌位摆在附近,就当是降香拜祭了。
久而久之,这里便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宫人祭祀之地,他们私下里会把“惜薪司”称为“奉忠庙”,因为忠孝难以两全。
朱瞻基有一次跟大伴聊天,才得知宫里还有这么个规矩。大伴还感叹说:“内臣无儿无女,死后就是一抟黄土。咱家也没什么念想,只要能有几个小宦官惦记,给我在奉忠庙里摆块牌位,享几缕青烟,就算是福缘至厚喽。”
朱瞻基突然决定去南京惜薪司,是打算先帮大伴遂了这个心愿,不负相陪一场。
这是祖父永乐皇帝教他的窍门:如果一个人面临纷乱局势,一时难以措手,不妨先从做完一桩小事开始。一个个麻烦由小及大,逐一解开,你不知不觉便进入状态了。古人临事钓鱼,临战弈棋,都是这个道理。
宫城的惜薪司就在西华门内,毗邻内运河,柴薪精炭这种大宗货物可以直接运入禁库之里。朱瞻基出了长乐殿,蹬蹬蹬蹬一路朝西走去,两个小奉御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引路,后头还跟着一串宫女与护卫。这一支奇怪的队伍穿行于空旷的宫殿之间,给宫城增添了几许诡异的生气。
不一会儿功夫,他们便走到了西华门。在紧贴城门左边的高墙内侧,有几间直脊无廊的排房。门阶与窗格上满覆尘土,朱色的墙面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,看上去斑驳不堪。宫城久无人住,柴炭用度极少,惜薪司这里自然也是门庭冷落。
朱瞻基忽然想起来,自己光顾着来,还没给大伴准备牌位呢。他让那几个小宦官去拿一枚空白木牌来,可他们面面相觑,苦笑着说宫库里没有这东西,要用就得找内官监订。
朱瞻基本想发火,可他转动脖颈,无意中瞥见旁边西华门那边堆着一垛劈好的木柴,垛顶还扣着一口大黑锅,估计是守城兵丁自己用来开伙的。换做北京,紫禁城里谁敢擅自举火,也就是南京这里久疏管理,才会如此散漫。
不过对朱瞻基来说,这倒方便了。过去要一根宽边木柴,稍做加工便是一枚简陋牌位。虽然有些对不起大伴,但事急从权,等留都安定下来,再正经摆祭不迟。
那两个小奉御不太靠谱,朱瞻基决定自己亲自去挑选。可他刚一靠近西华门,却听到门外一阵喧哗。听那争吵的内容,似乎是有人要进来,却被卫兵给拦住了。
什么人如此嚣张,居然连宫城都敢闯?莫不是白莲贼人?朱瞻基踱步走过去,看到大门外站着一个穿通政司号服的典簿,斜挎着一枚黄漆鱼筒,要往里冲,却死死被持戟的禁军给拦住了,两边几乎要动起手来。
通政司负责内外文书交接,南北各设一个,这个典簿显然是南京通政司的吏员。而禁军则是朱卜花从北京带来的,接防这里不过数月。两边互不统属,态度自然都很恶劣。
朱瞻基开口喝道:“何事在这里吵吵嚷嚷?”禁军们听到太子驾临,都纷纷半跪在地,那个典簿也连忙跪下。朱瞻基问怎么回事?典簿回道:“一刻之前,有京城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通政司,不停急报东宫。卑职不敢耽搁,急递宫城,却被他们拦住,说没有朱太监的允可,任何人都不得入内!”
守门将军急忙分辨道:“朱太监说外头形势还不太平,皇城久无设备,为防贼人惊扰殿下,这才严令四门紧闭。”
朱瞻基略点了一下头:“通政无雍滞之心,守门有警惕之意。你们各自尽忠职守,都无过错,都很好。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,齐齐谢恩。朱瞻基心中略有得意,觉得自己这么处置颇有仁君之风,日后可以当轶事写入史书。他伸手道:“朱卿家的命令不宜违反,你就隔着门给我吧。”
那个典簿连忙解下鱼筒,交给守门将军,守门将军再恭敬地双手转到朱瞻基手里。朱瞻基先掂量了一下,很轻,里面的文书应该不会太厚,然后检查了一下筒口,错齿之间的蜂蜡浑然一体,没有开裂痕迹,筒缝之间还盖有“皇帝亲亲之宝”的玺印。
“我离京不过十几日,父皇这是有什么急事,要说给我知?”朱瞻基有点好奇。不过周围人多眼杂,他把鱼筒系在腰间,决定回到长乐殿再拆开来看。他眼下还是要找块柴火做牌位,给大伴上祭再说——先从小事做起嘛。
太子并不知道,此时在东水关码头的两个下属,却在为一件大事头疼。
“你说什么?白莲教是被朝中大人物收买的?”于谦的声音里,有压抑不住的震惊。
吴定缘一耸肩:“我可没说一定如此。只是狗叫有贼、鸡叫有鬼,这都是寻常道理的推断罢了。”于谦脑子不笨,立刻捕捉到一缕更深刻的暗示。
能从太子之死获得好处的贵人,得是什么身份?从南京百官覆没中攫取的利益,又该是何等巨大?于谦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闯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水域,水面漫过嘴边,一个比他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的暗影,在极深处缓缓游动着。
“怎么样?还继续查吗?”吴定缘扬扬眉毛。
“查!”于谦下巴一绷,“无论什么人,既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,就该天下共讨之!”
吴定缘见这小官明明心中畏惧,却还要嘴硬,心里不由得暗笑,做官的都像他这样不知死活,只怕衙门早绝户了。他掏了掏耳朵,漫不经心道:“先说清楚啊,那三百两银子,只够买个明白。真要往深里查,我一个小捕吏可没这本事。”
“先查了再说。那个主谋再厉害,还能大过太子去?太子背后,还有天子呢!”于谦说到这里,胆气复健:“倒是你,找不到令尊帮忙,就没办法查出线索了吗?”
于谦这是有意激他,吴定缘摸了摸下巴,笑道:“办法么……倒也不是没有。”他的视线扫视着码头上的惨状,缓缓道:“无论是白莲教还是那一位贵人,他们纵然神通广大,可也有一件事算不到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昨晚的地震。”
吴定缘的视线停了下来,于谦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,却是码头东侧一条沿城墙延伸出去的宽敞大道。路面很宽,可容两车并行,只是道路前方不到百步的地方,被一个拔地而起的巨大鼓包拦腰截断。那鼓包上覆着大小不一的混色粗布,看起来好似一件百衲衣,缝隙处却露出青灰色的断砖碎石。
“这一条是东水关码头通往城里的正路。昨晚那场地震,把路旁城墙震塌了一截,砸断了路面。眼看太子即将抵达,废墟不及收拾。不知哪位贤达想的主意,买了几十匹布掩盖上去,啧啧,就像金陵城市里的其他问题一样,就这么给解决了。”吴定缘的话很是尖酸刻薄。
“所以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条路,并非正路?”
“那是一条驴骡道,平时只有脚夫和洒扫夫子用。这一次地震事出突然,正道毁了,官府只好启用它做临时通路。”
于谦还是没明白,这件事和案子有何关系。
“原来的正路沿城墙而修,直接通到通济门大路,附近不允许平民定居。但这条驴骡道两侧,却有不少靠码头吃饭的小摊小铺,眼色最杂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他们有可能会目击到白莲教的踪迹?”
“不错。”
“可是码头那么多人来往,他们怎么知道谁是谁?”
“只消问问这些摊铺的小贩们,谁在爆炸前一刻离开码头,嫌疑必然最大!”吴定缘放开手臂,往下重重一挥。白莲教这一切举动本来神不知、鬼不觉,偏偏昨晚地震致使码头改了道,令这个缜密计划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破绽。
于谦注意到,这个惫懒货虽然嘴里推三阻四,可一分析起事情来,眼神却格外透亮,就好像他天生喜欢做这样的事,只是被强行压抑住似的。
这家伙到底经历过什么事?明明身怀绝学却自污自贱,连于谦都忍不住涌起一种好奇——当然,此事容后再说不迟。
两个人离开码头,转回到那一条驴骡道上去。道路两旁的铺子大部分是一间土坯蓬顶的单间小铺,铺头上用竹竿搭出一片草棚。虽然简陋肮脏,经营却还真不少。有拿大铜壶煮碎茶的茶棚,有卖各色汤炊的饼食铺子,有专炖烂肉下面的大锅摊等等……那些脚夫平时就在棚下吃茶吃饭、避避日头,甚至还有两、三个处露天赌坊可以消遣。
因为之前爆炸以及封锁的关系,这些铺子现在全都大门紧闭,垂下蓝布帘子。不过铺子的窗纸后头,不时总闪过几个人影,也不知是白莲教的余孽在窥伺,还是那些伙计们单纯觉得好奇。
吴定缘示意于谦分头行动,各自负责一侧,一路敲过去询问。
他们一个是捕吏,一个有官身,不必顾忌什么,直直拍门便是。绝大部分铺主都是平头百姓,只能乖乖把门打开,接受质询。可惜今天码头上来往的人实在太多,官府让他们早早关门闭户,不得窥伺,大部分人并不清楚路上的情况。
一连问了二十来家,最终于谦问到了一家阴阳摊上。
这位摊主是个国子监的贡生,一身脏兮兮的青袍垂带。他已五十多岁,注定中举无望,只好在这里支了个算命摊子补贴家用。宝船爆炸之后,整个码头区域被彻底封锁,他离开不得,只好缩在摊子后瑟瑟发抖。
读书人天然容易亲近。这个老贡生一见于谦年纪轻轻便做了官,连连作揖,羡慕的不得了。于谦宽慰了几句,趁机问他爆炸发生前是否看到什么人离开?老贡生想了想,说我只看到过一个人。
当时老贡生坐在自家摊前,捧着一本《百中经》闲读。正好有一个人从码头方向过来,一不留神把他的大字幡儿给碰倒了。那人只是扶起幡竿,也没道歉便匆匆离开了。
做阴阳先生的,最要观察人物,所以老贡生对那人的印象很细致:穿的是一袭青布曳撒,腰系皂绦,头戴圆帽,左肩还单挎着一个小巧的药王箱,俨然是位医师装扮。不过面相倒看不太清。
于谦眉头一皱,这人果然有些可疑。他忙又追问,老贡生再用力仔细回忆片刻,说记得那个药王箱上刻着“普济”二字——应该是个医馆的名字,就在夫子庙北边的常府街口,这个被目击到的医师,估计就是普济馆的坐馆医师。
于谦问那两个字是什么字体?老贡生从摊下翻出一张批命的麻皮纸,依样把那两个字写下来。他想了想,又翻出一张麻皮纸,上头是自己在国子监的窗课。科场蹉跎日久,难得看见一位进士,若能指点一二那是最好不过。
可于谦哪有心思评点文章,匆忙道了声谢,掣过纸帖转身就走。老贡生呆立在原地,望着他那一身官袍久久不语。
吴定缘正在查问一家汤饼铺子,听于谦这么一说,立刻觉出其中蹊跷。
南京城的医师分为三种:良医、游医和馆医。良医都是医术精湛的国手,求诊的多是达官贵人,只在自家府上接诊;游医则是那些摇铃卖药的郎中,专给穷苦人家治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,走街串巷、行无定所;至于馆医,他们不屑与郎中混迹,可名气又没到良医的境界,往往是几人在繁盛处合开一馆,坐等病患上门。
太子驾临留都,百官迎候。就算东水关码头要备几个医师以防意外,也只可能延请良医在场,断然不会找馆医。所以在东水关现场居然出现一个馆医,实在是很突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