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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京十五日 第3节

  第二章
  这是明辨无误的杀心!
  吴定缘眼神一闪,铁尺顺手往回一送,“铛”的一声,尺面正好挡住了刀尖的进击。他没任何迟疑,身子左旋,右拳直直砸向袭击者的面门。高个军汉完全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猛,鼻子登时被砸得鲜血迸流,整个人朝后倒去。
  吴定缘一击得手,右肩顺势朝前一撞,把犯人朝对面的矮个军汉推去。犯人双臂受缚,踉跄朝前,一下子扑到矮个军汉的怀里。
  趁着两人纠缠的空挡,吴定缘完成了转身,疾步向前,从矮个军汉腰间抽出佩刀,“噗嗤”一声直接捅进他的胸膛侧面,随后立刻拔出。犯人和军汉同时软软倒地,那高个军汉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。他大吼一声,挥刀砍过来。可吴定缘已完全拔出了刀,直接旋身格挡。
  两刃相交,登时火花四溅。高个军汉本以为吴定缘是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废物,现在才惊骇地发现,对方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技击老手。
  这片刻的失神,对吴定缘来说已经足够。他用雁翎刀格挡本是幌子,左手铁尺已从下盘悄然递进,正戳在对方腰眼。高个军汉疼得“嗷”了一声,动作一霎变形,随即发出一声惨呼,因为雁翎刀的刀刃在他脖颈处抹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,鲜血喷出数尺之远。
  从动手到结束,这一番攻防只持续了几个呼吸,可谓行云流水。吴定缘把雁翎刀插在河滩上,半跪在地,胸口喘息不定。他长期酗酒体力有限,只能趁对方心存轻蔑时放手抢攻。倘若陷入对峙,他以一敌二可没有胜算。
  这两个军汉肯定是炸船者的同伙,他们沿河搜查,是要将可能存在的宝船幸存者灭口。如今敌人已然毙命,可吴定缘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,反而浮现出浓浓的悔意。
  那个高个儿军汉认得吴不平,说明炸船者在南京城中买通了不少当地人。也就是说,从现在开始,沿途碰到的任何一个人,都有可能是炸船者的爪牙;任何一个熟人,都有可能拔刀相向。这样的人有多少?该怎么分辨?他一个也回答不出来。
  那些连太子宝船都敢炸毁的狂徒,岂会容忍唯一的人证被带回官府,一定欲除之而后快。
  吴定缘望着不远处的巍峨城墙,那连绵的墙垣背后仿佛涌现出了无穷恶意,像阴云一样迅速遮蔽了整个留都的天空。他意识到,一时心软救下的这个家伙,让自己陷入一片危险的泥沼。
  可如今后悔也晚了,他已经动手格杀了两个人,就算现在扔下那人一走了之,也势必会引来更多杀手。吴定缘厌恶地低头扫视一眼,那个犯人依旧趴在矮个军户的尸体上,虽然头被蒙住,可刺鼻的血腥味却挡不住,身体不断地惊恐挣扎着。
  早知道就该让他淹死在秦淮河里,吴定缘不无遗憾地想。
  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,吴定缘叹了口气,动手把高、矮两个军户的尸体抛入水中,然后把犯人从地上拎起来。事已至此,赏钱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,这家伙会惹来无数追杀,尽快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最好。
  归根到底,还得先找到老爹。
  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,此时应该是在长安街沿途巡查,那是进入皇城的必经之路。而从扇骨台到长安街,最短的路径是向北走到通济门进城。通济门就在东水关码头旁边,是十三道城门之一,进城后有一条宽阔的通济门大街,与秦淮内河相携北上,右转便是长安街。
  不过现在东水关码头陷入瘫痪,通济门前一片混乱。吴定缘观望了一下形势,远远可以看到无数人要跑出来,无数人要冲进去,营营嗡嗡如炸窝的蜂巢。别说穿行,就连靠近都有危险——敌人能在宝船上放火药,说不定在码头上也有安排。
  吴定缘想了想,决定带着钦犯朝东走去。东边三里开外,还有另外一道城门叫做正阳门,进门便是皇城南侧,离长安街不远,乃是御街正门。对方势力再大,总不至于能把每一座城门卫都收买了。
  那个犯人许是被刚才的血腥搏杀骇破了胆,不再挣扎,老老实实被吴定缘押着走。两人一路沿着护城河向东,很快便来到正阳门前。
  前一阵子总是地震,正阳门被震塌了一截门楼拱顶,城门关不牢,现在正在修葺中。灰黑色的城门前搭着密密麻麻的竹架子,门廊下堆满了泥浆盆子和青砖,两扇刚刚卸下门轴的大铁门斜倚在门洞旁边,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。
  一大群守军和工匠聚在城门前,惶恐地交头接耳。就连督工和城门将军都心神不宁,一直朝西边眺望。他们应该也听到那巨大的爆炸声了,只是还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。
  吴定缘亮出锡牌,说要押解犯人进城,一个负责核验的老军提醒道:“要不你换个城门走罢,这里今天可不太方便。”
  “不行,这名犯人必须立刻送衙,不得阻滞!”吴定缘下意识地握住铁尺,生怕这也是敌人伏下的杀手。老军还要劝一句,吴定缘厉声道:“此人案涉行刺太子,耽搁了送官,你来背这口锅?”老军一听居然涉及到这么大事,手一哆嗦,连忙把锡牌递回来,让开一条窄路:“这可是你非要走不可,出了事,须怪不到我等。”
  在守军和工匠们古怪的目光中,吴定缘押着犯人,迈进那条黑漆漆的城门洞子。
  在迁都之前,正阳门是皇城外郭的正门,因此修建得格外闳阔,门洞宽可容两车并行,地覆石板,两侧青砖贴边,上顶用上好的青条石砌成。不过此时正值修葺,门口堆放着各种营造杂物,遮去了大半边光线。
  吴定缘往里走上七、八步,周围便暗了下来,状如深隧一般。此时外头是五月天气,可城门洞里却还一片凉沁沁,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从砖缝与地隙中钻出来,缠腿而上。
  他们两个人走到一半,吴定缘忽有所感,一抬头,才明白老军的反应为何如此古怪。
  原来在他的头顶,正悬着一块长约三丈、宽一丈的大石条。石条还没被嵌入拱顶,只靠几根麻绳捆吊在半空,晃晃悠悠。在拱顶下方,是塌了一地的脚手架残骸。很明显,刚才的爆炸把支撑的脚手架给震塌了,抬吊到一半的石条一下子变成悬空。匠户们不知何时会再震一次,怕石头掉下来砸死人,先逃去了城楼外面。
  这块青灰色的巨石采自幕府山中,边钝质厚。如此庞然的身躯,居然如吊钟一样在幽暗中缓慢摆动,那种随时可能泰山压顶的死亡威胁,着实令人不寒而栗。不知为何,吴定缘没有急忙躲开,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。
  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城门洞子里,无论来路还是去路都晦暗不清,偏偏在头顶,生死悬于一线。这带有某种讽刺意味的不祥谶兆,竟令吴定缘一时入了神。据说人在面对注定的死亡威胁时,不会移开视线,反而会一直盯着。那种随时可能被砸成一摊肉泥的想象,居然让他皮肤浮起一层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的鸡皮疙瘩。
  身旁的囚犯一直蒙着头,浑然不知身处险境,老老实实站在原地。过了不知多久,他才不安地唔了一声,把吴定缘从死亡的遐想拽回现实。吴定缘最后瞥了一眼头顶的巨石,摇摇头,这才带着囚犯继续前行。
  两人很快穿过门洞,眼前忽现一片光亮,这便算是进到南京城内了。在正阳门北侧横亘着一条东西向的宽衢大街,叫做崇礼街,它的西侧尽头恰好与长安街相交。
  崇礼街上如今也不太平,这里是许多官署的所在地。宝船爆炸的冲击,让这边乱了套。一波波的步、骑涌出诸卫屯地,朝东水关那边疯狂地开去,无数马蹄和革靴将街面上的黄土高高扬起。很多小吏书手从署衙门前探出头来,在扬尘中茫然无措地呆立着。
  吴定缘看着那些救援队伍,突然意识到,自己犯了一个错误。
  出了如此大的事,吴不平身为总捕头怎么可能还留在长安街,一定第一时间赶去东水关现场。
  可东水关码头现在绝不能靠近,吴定缘思忖片刻,本想干脆把犯人先扭送应天府,可转念一想,也不现实。且不说府衙远在城西,沿途变数太多,就算送到了,现在也没人接收——应天府的高官们,都跑去了东水关等着巴结太子,如今生死未卜。
  至于其他衙署,也是同样问题。
  南京城内的治安力量颇为复杂。五城兵马司归南京兵部管,亲军十八卫所由五军都督府统辖,应天府控制着三班,守备衙门掌握着诸城门锁钥,皇城里还趴着一支年初从京城调来的禁军。
  这几套城防班底各有统属,平日互不买账。东水关码头这一炸,一干高层灰飞烟灭,诸多衙署群龙无首。整个南京城,已经完全瘫痪。
  他现在手握着一名朝廷钦犯,居然无处可以解送。
  吴定缘环顾四周,忽然看到在崇礼街北侧,钦天监与行人司之间有一座朱门白墙的衙署。衙署上无匾额,两侧门柱漆成墨色,显出与寻常衙署卓然不同的肃杀气势。他的心中,浮现出一个主意。
  那里是南京锦衣卫的镇抚司,它不受南京任何一个衙门的节制,直接向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汇报,不挂匾额,不书牌面,在南京官场的地位超然。
  吴定缘“啧”了一声,虽然不无遗憾,但他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到锦衣卫算了。锦衣卫未必会给多少赏赐,但至少可以甩脱这个大麻烦。他最怕麻烦,只想赶快了结了这桩意外差事,回家让妹妹烫上一壶酒,清净地呆一会儿。
  吴定缘拽着犯人走到镇抚司,敲了敲大门,发现居然是虚掩的,一推即开。他往里走了几步,突然听到内院传来一声怒吼:
  “国家有难,尔等竟敢置若罔闻?”
  这声音势若洪钟,连屋顶的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响。吴定缘带着犯人绕过照壁,看到里间是一个宽阔的四方正院,一个身穿浅绿官袍的年轻官员站在院门之前,伸直双臂,死死挡住了对面一排锦衣卫。
  这年轻官员约莫二十七、八岁,身材不算高大,但鼻梁硬直,眉角飞扬,尤其下巴特别方正,一抿起嘴来,整个面相顽若坚石。
  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千户拍拍绣春刀,呵斥道:“我等正要去码头救援上官,怎么就置若罔闻了?”那年轻官员上前一步,目光灼灼:“东水关出事,自有守备衙门应对。你们锦衣卫的职责不是救援,而是尽快去查找奸凶!”
  旁边一个副千户不由得嗤笑道:“你一个小小的行人,口气倒大得像个大学士!不好好在隔壁待着,反而跑来这里指手画脚!”上前做势要把他推开。
  那小官见他们来推搡,涨红着脸,挺直胸膛大叫:“你们一窝蜂跑去码头,贼人正好可以趁乱远遁潜离。若错过时机,只怕东宫危矣!留都危矣!你们……怎么都不明白!”副千户见他脾气犟起来,手里反倒犹豫了。行人虽是个正八品的芝麻小官,可非进士不能担任,他一个武官不敢对文官真的动粗,一时两边僵持在那里。
  吴定缘大概听明白了。这官员应该是南京行人司的一个行人。宝船爆炸之后,他跑到隔壁锦衣卫这里,要求他们不去码头救援,而是马上展开调查。
  从锦衣卫的角度来看,这确实莫名其妙。行人司的日常工作是负责颁布诏谕、出使外藩,跑来这里指手画脚,算怎么回事?可锦衣卫的长官此时也陷在码头,剩下这几个千户和副千户群龙无首,楞是被这小小的行人堵住了门口。
  说实话,吴定缘很赞同这个小行人的判断。锦衣卫与其赶去码头添乱,还不如抓紧时间去盘查线索。只不过……关你屁事啊。
  南京的行人司只是一个闲置空署,在这里注定升迁无望,无非混吃等死而已。南京城里那么多高官,轮得着你一个冷衙门的小角色忧心国事?这小行人八成是吃陈年禄米吃得脑壳坏掉了。
  吴定缘懒得听他们争吵,使劲咳嗽了一声。
  那个小行人和锦衣卫们同时转头看来,目光都有些诧异。吴定缘把犯人向前推了一步:“在下是守备扇骨台的应天捕吏。擒得太子宝船跳船疑犯一人,特来移交贵卫。”
  听他这么一说,人群立刻骚动起来。吴定缘把犯人的头罩一摘,一踹腿窝,让他跪倒在地。那几个锦衣卫瞪大了眼睛,看到一张满面尘烟、神色委顿的狼狈脸孔,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散披下来,头上缀满了碎屑残绳。
  吴定缘把他在扇骨台的遭遇约略一说,但为了避免麻烦,没提那两个杀手的事。锦衣卫们惯于缉事,立刻明白此人的行迹确实可疑。老千户正要走近细问,那小行人却抢先凑到跟前,皱眉端详片刻,伸手把麻核从犯人嘴里抠出来。
  蓄积已久的愤懑,猛然从犯人嘴里喷泻而出:“你们这些老獾叼的杀才!没眼色的驴狗卵子!我是大明太子!大明太子!快放开我!不然诛尔等三族!不,九族!十族!”小行人双眸一闪,赶紧将他从地上搀起,解开束手的绳子,然后一撩袍边跪倒在地,口称“殿下”。
  这一下变故,周围的锦衣卫都有点发懵。老千户狐疑道:“你一个小行人,怎么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?”那年轻官员下巴一抬:“我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,曾在殿试时亲眼见过太宗皇帝,和眼前这位当真是一模一样!”
  周围的人还有些不信。朱瞻基从脖颈里摘下一枚青莲云形玉佩,怒气冲冲地举手一晃,喝道:“你们来看!”
  这枚玉佩是当年他跟随祖父出征时,永乐皇帝于营中所赐,上镌“惟精惟一”四字,他从不离身,天下都知道这是太子之物。锦衣卫们看到这件信物,登时再无疑问,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。只剩吴定缘一个人愕然站在原地,全身僵直。
  这个炸船的疑犯,居然会是大明皇太子?
  这……这也太不合常理了,宝船明明已经接近东水关,太子应该在东宫幕僚的簇拥准备下船才对,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船尾去?
  一直到他的双臂猛然被人钳住,吴定缘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。原来是几个小旗冲上去,恶狠狠地把这个挟持太子的反贼压在地上,让他动弹不得。吴定缘“嘿”了一声,似是自嘲般笑了笑,也不挣扎,把头慢慢垂下去。
  老千户知道把此人留在现场,只会让太子尴尬,喝令道:“把此人先投进内狱,容后再审!”小旗们发一声喊,连拖带拽把吴定缘带到后院去了。看着那莽汉的身影消失,老千户这才亲自从院内掇出一张圈椅,讨好地请太子暂且歇息。
  朱瞻基一屁股坐下去,双眼怔怔盯着照壁,胸口起伏不定。他的脑子,一直到现在仍是懵懵懂懂,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——先是一场令人筋熔骨销的大爆炸,然后又几乎溺毙于冰凉的河水之中,接下来被人蒙住了脑袋,踢踢打打,还有刺鼻的血腥透鼻而入——如果是噩梦的话,现在也该清醒了。
  小行人从地上把玉佩捡起来,检查了一下并无破损,毕恭毕敬地双手递还给朱瞻基。朱瞻基抬起眼,喃喃问道:“到底……发生了什么?”
  众人面面相觑,具体怎么回事,他们也说不清楚。最后还是那位小行人大声道:“殿下座船被贼人所炸,波及东水关码头百官。”周围的千户、副千户们倒吸一口凉气,你小子好大胆,局势尚未明朗,就敢铁口直断,这个话要不要负责?
  朱瞻基看了这小行人一眼,他刚才脑袋被罩着,听见有个声音嚷了句“东宫危矣”,心中颇有好感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小官连忙回道:“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,于谦。”他说这话时声音洪亮,双眸熠闪。那老千户暗自不屑,你三十岁不到就混在一个养老的冷衙门,不知有什么可自豪的。
  朱瞻基点点头,说了一句“你很好”,便不言语了。于谦趁机道:“如今城内形势未靖,还请殿下暂且驻跸于此,待襄城伯、三保太监有回话过来,再动不迟。”
  朱瞻基眉头轻皱:“他们如今身在何处?”于谦回道:“两位皆在东水关码头迎候殿下,目前情形……呃,尚不清楚。殿下万金之躯,得天独眷,宜遣人先行询问,待两位镇守前来接应为宜。”
  于谦相貌端方,讲起话来又喜欢直视对方,颇有说服力。朱瞻基决定听他的,先留在锦衣卫这里观望形势。老千户不愤于谦抢了风头,也上前抢着给太子通报姓名。
  朱瞻基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,毕竟这小老儿刚才还试图阻挠于谦。老千户见状不妙,连忙自告奋勇,说要亲自前往码头打探消息,然后慌慌张张跑开了。
  老千户走了以后,院里的人给太子打来一盆井水,请他洗脸沐发。锦衣卫们平日里习惯收拾犯人,真伺候起贵人来实在粗手笨脚。朱瞻基勉强洗了几把脸,整个人随后蜷缩在圈椅里,双手无力地搭在两侧扶手。
  往常这些事,自有伴当代劳,可如今那一干人包括赛子龙都已粉身碎骨,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。一念及此,朱瞻基心中便有无穷的悲恸涌上来。随悲恸而至的还有一阵紧似一紧的惊悸,像皮鞭一样抽打着脑中的神经,让那恐怖的爆炸画面不断被唤醒。
  于谦不敢打扰太子,一个人骤逢大变,得需要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。他走到旁边一个副千户前,说给太子端杯热茶去,最好搁点压惊的酸枣或柏子仁。副千户眼睛一瞪,心想你算哪根儿葱在锦衣卫指手画脚,可又一想,太子刚夸过这家伙“你很好”,只得悻悻转身,喝令旁人去泡。
  于谦又问内狱所在,说我要去看看那个绑来了太子的人。副千户有心回绝,可架不住于谦目光凛冽如刀,忍着气也回答了。他叫来一个小旗带路,顺便监视,别让这个行人做什么多余之事。
  于谦跟着小旗步入后院二堂。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,一圈都是重檐配房,正北是寅宾厅,两侧依次是签押房、录事房、值吏廨,架阁库,而内狱恰好位于正南位置的甬道尽头。
  这里只是临时周转犯人之用,牢房大多空着,虽然脏了点,怨气倒不算浓郁。小旗见快走到了,好心提醒道:“你问话时可离得远些,免得被这蔑篙子沾上癞痞气。”
  “哦?你认得他?”
  长舌碎嘴乃是人类天性,小旗对应天府情形还算熟悉,便把吴定缘这个绰号的来历约略一说。于谦听完,默不作声走到最后一间,隔着木栅看到了那个有名的败家子。
  吴定缘此时被绑在了一个十字木架上,身子紧贴直杆竖立,双手分开与横木平行,丝毫动弹不得,这是对重要钦犯才会采取的措施。他身后的石墙特别厚实,上头只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气窗,窗上两根铁柱,把照进来的阳光分割成三道,像三把金黄色的长刀顶在囚犯的后背。吴定缘低着头一动不动,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。
  不过事起仓促,锦衣卫也只是把他简单捆住,身上衣衫还未剥掉,麻核也没塞嘴——话说回来,在锦衣卫内狱里,又能喊给谁听呢?
  于谦吩咐打开牢门,走到吴定缘跟前。他身材不算高,必须得仰起头来,才能看到吴定缘的面孔。
  “我知道你有救驾之功,只不过局势紧急,不得不从权处置。一俟大局落定,我会替你去向太子申明冤屈。”于谦轻轻道。
  “我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平白受苦,实属罪有应得,哪里冤屈了?”
  吴定缘依旧垂着头,嘶声回道。这个刻薄的反应让于谦皱了皱眉头。他走近一步:“太子骤经大变,神智未复,又不是故意陷害你。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后之事,给我详详细细说一遍,不要有半点遗漏。”
  吴定缘懒洋洋地抬起头:“难道不是该锦衣卫来审吗?你一个小杏仁儿不管咸淡,倒管起闲事来了。”他故意把“小行人”说成“小杏仁儿”,于谦额头登时浮起一条青筋,不由得怒喝道:
  “现在局势危殆、都城动摇,只要是食君禄者,人人皆有责任赴难济危,还分什么闲事不闲事?”
  吴定缘笑道:“好,好,皇上和太子最爱听的就是这话。你把好了机会,一步登天,须不是小杏仁儿了。”于谦仿佛受到侮辱似的,揪住他衣襟大声道:“别把每个人都想得你那么龌龊!我于谦虽然官卑位贱,却不是幸进之徒!”
  于谦出身钱塘于氏,最听不得被人说是钻营小人。他嗓门本来就洪亮,加上情绪激荡,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尘都抖落下来几缕。吴定缘嗤笑一声,斜眼乜着他,不再说什么。
  于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,松开对方衣襟,冷笑道:“你也莫装糊涂。一个应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,不交给本管府上邀功,却白白送到锦衣卫门口,分明是觉得有性命之忧,想要置身事外。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,刚才却没说,对也不对?”
  吴定缘嘴角一抽,这“小杏仁”当真敏锐得紧,一句便戳到点上。
  于谦气呼呼地瞪着他:“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物。太子落水时不知身份,你千辛万苦把他救下来;如今知道了太子身份,你反倒推三阻四,简直是个副藤头丝!”
  他情绪过于激动,前头还说着官话,末一句却迸出一句钱塘土话来。吴定缘多少能听懂一点,知道这是形容不知好歹、顽固执拗之人。
  这个骂法,让吴定缘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父亲。每次他们父子联手破获大案之后,吴定缘坚决不肯露面领功,只讨了钱钞去喝酒逛窑子。他老爹吴不平给钱时,都会狠狠骂上一句“死孙”——这是个北方的词儿,意思跟“个副藤头丝”差不多。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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