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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4章

  叶灼在山巅站定,静静看向它们的虚影。
  离渊忽然明白,也许过去的二十年间,叶灼就是站在这里,站在河的对面,看着二十年前的一切。
  滔天业火终日不熄,叶灼就在对岸,清醒地与它对视。
  他就在这里和心中之魔隔河相望,修成自己的心中剑、渡劫身。终有一天,他会越过河流,走到对岸。
  那一天还有多久?离渊有一种直觉,不会太久。
  怪不得叶灼曾说,他心有两端。
  怪不得心兽见到叶灼之后如此贪婪疯狂再也看不到旁人,怪不得叶灼对心魔幻境毫无惧怕确信自己能够安然走出,过往执念如业火燃烧,但他已入无我之境。
  可这样的一种境,到底要怎样才能达到?未满六岁的叶灼,又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做下这个决定?二十年了,他没有一刻回过头来被阴影吞噬,他到底怎样才做到一步一步往前走?
  ——在那连旁观人都能感受到的、心神肺腑尽数撕裂的痛苦之中。
  这座山太高了,吹来的风也太冷。离渊站在山上。“你冷不冷?”他问。
  叶灼无言。
  心魔幻境,他没觉得怎样,龙离渊先蔫了。这龙非要进来。
  “你看那里。”叶灼说。
  离渊看向其中一尊佛像虚影。
  他与佛像对视,神佛的眼中蓦然泛起一片迷雾,在雾中,他看见似曾相识的情景——云相奚在雪中屠戮着幻剑山庄的众人,而云相濯静静看着这一切,目光平静,不为所动。
  也许这亦是可能发生的场景,如果云相濯真的是和云相奚一模一样的人。
  离渊目光移向另一座佛像,这次他看见云相奚的一剑依旧贯穿了灵叶的胸膛,而小小的云相濯伏在母亲身前,灵叶对他说话,他抓着母亲的手凄切地望着她,眼泪落在灵叶带血的衣襟上。
  似乎也是会发生的事,如果云相濯再多像灵叶一点,再多一点能够流露的感情。
  他又看向别的地方,另一片雪地里云相濯抱着怀袖剑往前走,他眼底是仇恨的殷红。
  千万座佛像承载着千万个场景。喜、怒、哀、恨、爱、恶、欲,它们在人心中的重量只需有一点不同,一个人就会在相同的往事中有完全不同的感受,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,继而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。
  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”叶灼说,“心魔幻境有千万重,过去的事已经二十年,到底是怎样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哪一个才是当时的我,亦无从分辨。你见到的,也未必是我本相。”
  安慰人的方式,还真是别出心裁。
  离渊:“那为何我看到的,不是他们,而是你?”
  “也许那只是你想看到的。”
  “不。”离渊轻轻说,“既然皆是虚妄,也就没有本相。没有本相,那所有一切都是你本相。它们加起来才变成我看到的你。”
  “况且,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样的?”他说,“说不定你也在那里,你不告诉我而已。”
  叶灼:“我像那种人?”
  “像。”离渊说。
  人叶灼不说话,果然是被他说中了。
  离渊续上那半步,走到叶灼身边:“何况,就算万法皆空,也还有因果不空。我知道现在的你是怎样,所以我就知道,过去发生的事情里,哪一个你是真的,哪一个走到现在会变成你。”
  “因果不空?”叶灼看他一眼,“偷学佛法。”
  “经卷就在你桌上,我看了,怎么算偷学?”离渊说,“敏而好学,是我长处。”
  世道真是变了,连龙离渊都能自称好学。
  叶灼质疑的目光被离渊看在眼里。不信?人叶灼真是识人不明,他是整个龙族最好学的一条龙了。
  “走吧。”叶灼说。
  他说这话的时候侧过来看着离渊,离渊会意牵起他手腕,叶灼带他向前一步,两人面前场景忽地天旋地转。
  勘破心魔,离开幻境,果然只在这人一念之间。心兽想看到他的心,于是他走进来,他重新经历了一切,然后,他走出去,像涉过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河流。
  他不是今天才克服了心魔,这一关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迈过。
  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深邃的荧蓝色,心湖水将他们卷到湖畔的碎石之上,离渊把叶灼拉起来,心湖的蓝光像尘沙一样从他们身上轻轻流下,淌回湖中。
  没什么地方可去,他们走到湖畔几块堆起来的青石上,看向四周。
  四周还是深红色,他们还在心兽体内,心兽也并没有打开通往外界的道路。
  心湖水并不平静,波涛从湖心深处生出,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岸边。
  “为何不能出去?”叶灼道。
  “因为你醒了,心兽还没醒。”离渊道,“它还在你的心魔中。”
  心兽食心,通过人之心魔幻境品尝其中强烈的七情六欲,若是遇到过分强大的心魔,就如同品尝美酒佳肴,沉入其中。
  “如果它出不来会怎样?”
  离渊一时失语。
  古籍上有很多心兽营造幻境,致使人在心魔中沉沦崩溃的记录,却没有记载过,心兽会不会反而被人的心魔困住,无法脱身。
  现在叶灼已经从往事中从容走出,心兽却还没有,天空上心兽的眼睛紧紧闭着,心湖水波涛汹涌,象征心兽的心绪正在激烈地起伏。
  无用的东西。叶灼想。
  “等它吧。”离渊说,“总能出去,人间鬼界分离了也没关系,我带你先回龙界再回人间。”
  似是如此。心兽是活物,实在醒不过来可以刺一剑,想必就会惊醒。
  叶灼不再说话,离渊拉他在青石上坐下,看向无边无际的心湖。幽蓝的潮水回环往复,人世间的悲欢如是起伏。一切都静下来。
  “恨吗?”离渊忽然问。
  叶灼的眼睛,静静看着起伏的潮水。
  良久,他缓缓摇了摇头。
  “不恨,还是不知道?”离渊道,“或者,是不想说。”
  “不知道。”叶灼说。
  人世间的所有情绪,好像都离得太遥远了。
  除了执念,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。他不能恨,他已经不知道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。
  “我也不知道要恨谁。”
  “云相奚。”
  叶灼说:“他不配。”
  “不恨他,那恨天意么?”离渊说,“吟夜好像真的向天问了什么,天道给他的回答在幻剑山庄,或者,那就是你。”
  叶灼想了想,最后道:“不恨。”
  天道果真有意么?但做下一切的是云相奚。
  “如果有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,最后,会是我从他手中夺来更多。”叶灼道。
  “所以,如果天意也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,”他说,“那到最后,一定是我从它那里拿到更多。”
  天意是什么?有人以为会从那里得到答案,有人觉得它不过如此,而有的人越众而出与它对峙。
  离渊摸索着牵住叶灼的手,把五指都扣在自己指间,他很久没有说话,那手指有些凉,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改变它。
  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这些都没发生过,你会在做什么?”
  前事已定,又能如何想?“练剑。”叶灼说。
  人叶灼就这样。
  “我小时候在龙界,”离渊说,“打完架就浮在水面上,选个方向往前游。龙界最南边有很多珊瑚,沙子是雪白的。天空很好看。北面是冰海,海尽头有一道高到天际的冰墙,很壮观,也很美。”
  “……所以?”
  “我曾经说,你的道有些地方是不对的。但是今天,我知道也许是我错了,你只能那样做。”离渊说。
  “但是如果有一天,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,我想带你去龙界走一走。”他说,“如果你喜欢,也可以试试从北面走到南面,从天上走到海里。也许你想试试修别的道,都可以。”
  叶灼看着离渊。夜色里,离渊看见叶灼的眼睛,他不知道这是答应了,还是没有。
  他只知道叶灼一直看着自己,很久,久到他想伸出手,去抚他的脸颊。
  “我会杀了他。”叶灼说。
  平静的、笃定的语气。
  “好。”离渊说,“你会杀了云相奚。”
  叶灼依旧看着他,轻轻点了点头。离渊终于看清他的眼睛,那执念像是火,可是最终都变成无一物的冰,像虚空和执念的两端。这就是叶灼。
  看着这样的眼睛,他心口全是连绵不绝的隐痛,一把刀刺进去,然后划开,隐痛拉长成剧烈的痛觉,那一瞬间他忘记世上所有事物。
  他低下头去亲叶灼的嘴唇。
  那一瞬间拂面而来的是霜雪红莲的气息,而他第一次完整地触碰到这人全部的嘴唇,离渊记得它的形状,殷红的,薄而美丽的。他安静地轻轻贴着,叶灼的呼吸近在咫尺,眼睫的末端轻轻扫过他的皮肤,也扫过他心里,可是好像还不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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