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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京十五日 第67节

  “大萝卜,你也不必难过,咱们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。”
  吴定缘右腿猛然抬起,奋力一踢,“咣当”一声弄翻了旁边的一盏长明油灯。这油灯是一个高约一丈的轧龙形铜柱,柱中灌满香油,柱顶长明灯能烧上三天三夜。被吴定缘这一踹,油灯倒在地上,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来,很快便流满了整个地板。
  与此同时,吴定缘的左手松开,一盏灯笼跌破在油中,呼啦一下,青色的火苗沿着油面迅速蔓延开来,很快形成一片火幕。这栋明楼下方是青砖砌成,上面的栋梁斗拱、檐架栏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,根本扛不住高温灼热,几个呼吸之间便开始冒出红光来。
  苏荆溪不谙武功,她所凭恃的,就是明楼四角灌满了香油的长明灯。吴定缘一登楼便觉察到了她的布置,知道她存了同归干尽的决绝。他也明白她迟迟没有发动,正因为顾忌他在,一旦火起,明楼上的人绝无幸存可能。于是吴定缘索性越姐代庖,直接代她点燃。
  他早就想这么做了。还有什么比焚毁永乐皇帝长眠之所更快意的复仇呢?
  滚滚浓烟从每一个空隙冒出来,很快在明楼上遮起了无数条厚实帷幕。可就在视线被遮蔽之前,突然一个身影笨拙地越过火势,朝着这边扑了过来。
  “张泉?”
  吴定缘立刻分辨出对方身份。本来苏荆溪用药制住他,是打算在明楼前血祭。可吴定缘一搅局,却让张泉的麻药劲过去了,在最最不适合的时候苏醒过来。
  烟雾缭绕中,张泉不复之前的呆滞,双手狰狞地朝苏荆溪抓来。吴定缘“唰”地拔出雁翎刀,挡在她面前,作势刺向张泉。这时原本束手待毙的朱瞻基,突然大吼一声:“休要伤我舅舅!”从地上爬起来,迎着吴定缘的刀锋冲了过去。
  吴定缘全神贯注盯着张泉,没料到朱瞻基突然闯入视野,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。吴定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过他的脸,一根锐利的长矛刺破脑海,霎时掀起泼天剧痛。与此同时又有一根长明灯柱倒了下去,让明楼悬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跃起两人多高。
  火光跃动,虚影散乱,烟气缭绕,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,吴定缘的记忆被骤然唤醒。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教坊司监牢。同样的烈火熊熊,同样弥漫着烟气,还有同样的一张面孔正注视着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,也是朱棣的,时而亲切,时而狰狞,它们在疼痛中合二为一,像侧刀切过腰间,似乎要榨出他最后一滴恐惧。
  “啊啊……”
  只是短短一瞬间,吴定缘的精神便濒临崩溃,感觉无数把尖刀,将大脑凌迟得支离破碎。在极度的混乱中,他丧失了思考与判断,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刺出。刀尖先是冲破朱瞻基的精致龙袍,然后是褥衣,朝着心脏的位置义无反顾地扎进去。
  “挡!”
  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,如钟似磐,往他疯狂的意识中注入一缕清明。吴定缘睁大了眼睛,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,多了一块金属残片。这残片色泽暗哑,纹路清晰,上头还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状。原来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铜炉的残片藏在怀里,正好挡住了刀锋的去势。
  这香炉残片映在双眸之中,使得那一缕清明在吴定缘脑中骤然扩散。如沸汤之扬积雪,如春日之耀残冰,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,与背景火光融为一体。吴定缘再一定睛,眼前只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。
  雁翎刀还在向前推进,仿佛要把残片顶进肉里。吴定缘这时才反应过来,手腕一偏,刀尖登时偏转,噢的一声,刺入朱瞻基耳边半寸旁的地板上。朱瞻基睁圆了眼睛,吓得连眼皮都僵住了
  吴定缘握着刀柄,喘着粗气,瞪向惊魂未定的皇帝。他惊讶地发现,这一次近距离的对视,自己的头疼症状居然消失了。以往如影随形的剧痛,仿佛随着那个人的身影一并缓缓退潮。
  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,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。两人对视片刻,却谁都没有吭声。
  “陛下!”
  这时张泉已跌跌撞撞扑了过来,他伸出手去夺雁翎刀。吴定缘正呆呆地望着朱瞻基,浑然不觉威胁临近。这时苏荆溪从斜里冲出,手里一根铜簪刺向张泉的腰眼,登时齐根没入。张泉负痛大叫了一声,一脚把苏荆溪踢到了附近的栏杆旁,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。
  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,令吴、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。待得两人各自倒地,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,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。
  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,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,把昏迷的苏荆溪抱在怀里。她的长发散乱地披下来,嘴角流出一丝鲜血,许是受了内伤。吴定缘不谙医术,不知该怎么施救,只得怀抱着她,连声呼喊名字。
  好在喊了十五六声之后,苏荆溪缓缓睁开了双眼。吴定缘看她嘴唇带动,知道她在问皇帝下落,便抬头看去,望见朱瞻基正咬紧牙关,搀着张泉朝悬廊另外一侧边缘走去。皇帝似乎感应到吴定缘的目光,略停下脚步,回首望了一眼,可惜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。他随即转身,继续挪动起来。
  吴定缘正要动,却被怀里的苏荆溪拽住衣襟,轻轻摇了摇头。
  “不必去追了。明楼火起,他们跑不掉的。”她伸出手去,虚弱地摸了摸吴定缘的脸庞,“更何况,现在你去追,还能下得了手吗?”
  吴定缘沉默以对原来她也看出来了。
  “你可还记得在淮安船坞里,我给你开的药方?”
  “记得,你的话我都记得。你说我这个病,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,把它击败,才能够根除。可最后我还是扎偏了……”吴定缘有点惭愧地说。
  苏荆溪道:“不必愧疚。扎偏的那一刀,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湖映象。唯有如此,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。你现在看见他头还疼吗?”
  “不疼了。”吴定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语气轻松,“刚才即将刺死他的那一时刻,我才明白,我真正恐惧的不是朱瞻基,而是朱棣。原来解开心结的药方,不是杀大萝卜,而是好好观赏这一场长陵大火啊。”
  “那很好,很好。”她低声道。
  吴定缘搀扶着苏荆溪缓缓起身,与她肩并肩靠在栏杆旁,仰起头来,望向明楼四周越发旺盛的火势。苏荆溪发现,火光照耀之下,他居然在笑,自从两人相识以来,还从未见他笑得那样轻松。
  轰隆一声,两人眼前的抱头梁和踏脚木最先失去支撑,直直坍塌下来,砸得其他三根灯柱也纷纷倒地。更多的香油流淌出来,激起火头更大的愤怒,它咆哮着,把整个明楼烧出一圈明亮的金边。
  在悬廊的另外一侧,朱瞻基费尽力气,把舅舅拖到了栏杆边缘。他趁着喘息的空当朝身后一瞥,烟火阻断了视线,那两个火光中的人影几乎已看不清了,似乎不打算前来阻止——当然,其实并不需要阻止,明楼上层已陷重重火海,距离地面又高,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。
  “陛下,你……何必管我!你自己快走!”张泉断断续续地喘道。他的腰间被那铜簪齐根没入,受伤极重,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。
  朱瞻基咬牙道:“我已经走不脱了,可一天之内,母后失去一位亲人就够了!”他四下张望,还在寻找逃生之机。从南京到北京,他一路上几次身陷绝境,最后都拼命跨了过去,绝不会轻言放弃。
  就在这时,楼下的于谦率众冲到明楼之前。他一见到这熊熊火势和楼上的人影,知道冲上去是绝无可能了,顾不得规矩,一下跳上石几筵大吼:“脱甲!脱袄!脱披风!把你们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!快!”
  周围的军兵都是久经训练,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来。于谦又直起脖子,大声对明楼喊道:“陛下!跳下来!跳下来!”
  明楼虽高,却避不过于谦声音洪亮。朱瞻基在楼顶听得一清二楚,大喜过望。这时汹涌的火浪已扑到两人身边,像恶狼一般试探着猎物虚实。他奋起最后的力气,要把张泉推下去,却不料张泉用力反手一制,把朱瞻基按在了楼边。
  “舅舅,你这是……”
  张泉没有回答,反而低吼一声,把他推出了明楼。朱瞻基只觉得眼前景色飞速上升,耳边生风,随即被一大团绵软接住,重重一震。
  从尾椎骨和右腿传来一阵剧痛,朱瞻基知道一场重伤是免不了了,但自己至少没死。于谦第一个冲上布山,要来搀扶皇帝,朱瞻基却咙牙咧嘴地仰起脖子:“舅舅,你快跳啊!”
  张泉双手攀住栏杆,试了几次,却失败了。苏荆溪刺得实在太狠,他力气流失极快,已是强弩之末。朱瞻基大急,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。于谦想命令士兵冲上碰道,可无一例外都被高温逼退回来。
  张泉晃了晃身体,努力探出头来,对楼下喊道:“陛下,臣有取死之道,莫要让人来救了。”
  “可是!可是!”
  “陛下,你冷静一下。臣死不足惜,只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。”
  “你说!朕什么都答应。”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。
  “帝都南北,关乎漕河兴废;千里漕河,关乎大明千秋基业。望陛下慎之,慎之!莫要只用钱粮衡量,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,慎之,慎之……”
  随着一声声“慎之”,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嚣张的火光之中。朱瞻基呆呆地坐在原地,没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居然最惦记的是这件事,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。
  “陛下,快后撤……”于谦叫了四个军汉,把皇帝硬往外抬。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后,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。
  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,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。燎天的赤焰形状,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的指爪,将暗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,极为夺目,也极为凄厉。于谦额头满是汗水,脸色却是煞白,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,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。
  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浓烟里,苏荆溪忽然朝吴定缘的身旁凑紧了些。
  “你心结已了,其实可以跳下去的。”
  “我想陪你到最后。”
  苏荆溪摇摇头:“唉,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妹报仇才来的,心里容不下别的了。”
  “我心里有你,这就够了。”吴定缘毫不在意,“你在淮安还跟我说过一句成语,叫云什么之思来着?”
  “云树之思。”
  “哦,对。你说的那两句诗,我没记住,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:云在天上,树在地下。云飘过去,树挂不住,那就让它飘过去好了,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结果。树能这么一直看着云,也不错。”
  烟雾缭绕中,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,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,带着笑容。
  忽然一声巨大的“哗啦”传来,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,重重落在砖墩之上。整座阴楼终于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,牵扯着一连串檐朸柱拱尽皆散架,四散溅落。不少燃着火头的残木飞进宝城,落在封土山上,引燃了挂在树杈上的白绫。
  偏偏在此时,天寿山中又有强风吹过陵园。火借风势,赤焰扬扬,一霎时满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飘动、飞舞,它们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树,一树传十木,十树传百株,直到自己彻底化为飞灰。冥冥中有人挥舞着饱蘸火墨的朱笔,在永乐皇帝的坟头挥洒作画:先是勾勒出几条明线,然后重烟晕染,继而泼墨成片。到了最后,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笼罩。若非有厚实的封土阻挡,只怕永乐皇帝的地宫都难以幸免。
  肃穆的帝陵,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,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,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。如此形势,不待所有的树木烧尽,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。
  于谦长叹一声,正准备转身离开,可他忽然莫名一震,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。在已然坍塌的明楼残骸、火烈扬扬的封土山与浓密的灼烟之间,分阴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:“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。记得春楼当日事,写向红窗夜月前。凭谁寄小莲?绛蜡等闲陪泪,吴蚕到了缠绵。绿鬓能供多少恨,未肯无情比断弦,今年老去年。”
  尾声
  宣德元年八月壬午。
  烈阳凌空,数万精锐明军将这一座乐安州小城围得密不透风。四门之外,旌旗蔽日,密密麻麻的骑队与步弓来回呼号。附近所有的小山之上,都有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内。在乐安州的南城门外,一面天子大纛极为醒目地矗立在高丘之上,吸引着城池内外的全部视线。朱瞻基端坐在杏黄伞盖之下,手执马鞭,面色阴沉地盯着紧闭的城门。
  距离天子登基已过去一年,朝局稳定,是时候做一次彻底清算了。
  忽然一阵隆隆声传来,两扇城门缓缓从内侧推开,一群面色惨淡的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。为首的正是汉王朱高煦,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,光着脚、散着发,如同一具行尸走肉。在他身后是世子朱瞻坦以及汉王府的子嗣、亲眷。在队伍里还有一具担架,上面躺着靳荣的尸身。从尸体伤痕来看,死前一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。
  这支队伍快接近大纛时,从天子身旁冲出一位年轻的青袍御史。他只身拦住了汉王的去路,宽袖一展,大声斥责起来。
  这御史的声音极洪,如隆隆雷震,远近军民都听得清清楚楚。他辞锋犀利,句句刺中要害,如十几门大将军炮齐声轰鸣。直到汉王跪伏在地,瑟瑟战栗请罪,御史才停住叱骂,回身向高处的皇帝一拜,高声禀报:“汉王,请降!”
  一时间鼓声雷动,铜号长鸣,四周数万人一起山呼“万岁”。
  天子望着这一切,心中却没有大患终除的欣悦。肩上的箭伤早已痊愈,只是随着时间推移,偶尔还会疼一下,而且位置越发深入。也许真如苏荆溪所说,这伤终究还是深入腠里,只怕春秋不寿。
  “陛下,您该起身受降了。”御辇旁的海寿低声提醒道。天子叹了口气,徐徐站起身来。这时一封奏书,从绣着云边的长袖里悄然滑落出来。他俯身捡起,拍拍尘土,却没有打开来细读。这封奏书,已经在袖子里揣了一年,他已可以背出每一个字。
  这是长陵卫与神宫监在洪熙元年六月联合上交的奏报,里面简述了那一场离奇大火的善后:明楼上部全数焚毁;宝城墙垣多有圮颓;封土山上烧成白地,片木无存,所幸地宫与祭殿等处无恙。在事后的清扫中,在明楼残骸中发现了张泉的遗骸,但没找到那两个凶徒的尸骸。
  上奏者称,也许是火势过大,尸骸被直接烧化了亦未可知;抑或为人所救,因为附近有白莲教活动的踪迹。这一切,还需进一步调查。在奏报的下方,有天子的一行亲笔朱批:“就此收结,不必再找。”
  宣德皇帝把它默默折好,随手压在手边一个小香炉下面。这香炉乃是风磨铜铸成,造型由天子亲自督造,对形制做了极详尽的要求。据说工部已从暹罗订购了一批红铜料,准备两年后开始大规模铸造。没人知道,天子为何对这香炉如此上心。
  “到头来,只有这些香炉陪着我。”
  在喧腾的胜利欢呼声中,天子走下步辇,朝前方走去。几十名大汉将军分列两排,手执金瓜戈戟,夹出一条宽阔的通道。汉王一干人等,伏在通边的尽头瑟瑟发抖,静待天裁。
  朱瞻基走到汉王身前,把头颅微微仰起。他的视线根本没停留在叔叔身上,而是越过乐安州的城墙,越过丘陵与山脉,投落到远方地平线的尽头。那里有一条贯穿南北、昼夜奔涌的千里长河,河上船只如梭,繁盛至极,仿佛天生就该如此。
  写在故事旁边
  给小说加注释是一件特别傻的事儿,但我又总是忍不住。
  一方面,我希望读者能在故事中体会到乐趣;另一方面,也有必要提醒他们,故事毕竟和正史不同。出于责任感,我必须把两者都呈现出来,由读者自行判断。就从宣德皇帝的登基开始说起吧。
  朱瞻基的登基过程,在历代帝王中不算最复杂,但绝对是最匆忙的一次。
  明太宗在永乐二十二年去世之后,太子朱高炽即位,改次年为洪熙元年。他甫一登基,就惦记着把都城迁回南京,并着手开始筹备。(朱棣的年号为“永乐”,庙号是“太宗”。一直到了嘉靖年间,才改为“成祖”。所以在嘉靖年之前,明人只知有明太宗,不知有明成祖。)
  就在朱高炽忙着筹备迁都事宜时,老天爷却特别不给面子。从洪熙元年的二月到五月,南京一口气地震了三十次,密集到令人生疑。古人讲究天人感应,如此频繁的地震,是一个特别不吉利的征兆。洪熙皇帝无奈之下,只好先派太子朱瞻基前往安抚。
  朱瞻基离京之后,先至凤阳拜谒皇陵,然后再抵南京拜谒孝陵。没想到他离开后不久,五月十一日,洪熙皇帝在紫禁城中突然重病。
  这里用“突然”二字,并不夸张。根据《仁宗实录》记载,五月十日他还在接见来自云南的土官,没有任何异状。没想到转天就“不豫”了。洪熙预感到自己不行了,遂召见尚书蹇义、大学士杨士奇、黄准、杨荣等人,由杨士奇草拟敕书,派中官海寿即刻启程,赶去南京通知太子。
  海寿是朝鲜裔,永乐年间就在内廷供职,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。永乐二十二年,朱棣北征途中在榆木川去世,也是他和大学士杨荣一起,急急忙忙赶回北京通知太子朱高炽。所以这活儿他很熟。海寿刚刚离开京城,洪熙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,五月十二日,他已从“不豫“转为了“大渐”,当晚崩逝于钦安殿内。
  到底洪熙皇帝的急病是什么,历来众说纷纭。最不靠谱的一个说法,来自朝鲜。《李朝实录》记载说:有个叫赵忠佐的朝鲜通事来京城,到处打听八卦,有人告诉他说是“天震之”,就是被雷劈死了。赵忠佐回去之后,绘声绘色地讲给朝鲜君臣听,这事遂写进了实录。
  陆武所撰《病逸漫记》中,对洪熙之病做了更详细的记录:“仁宗皇帝驾崩甚速,疑为雷震,又疑宫人欲毒张后,误中上。予尝遇雷太监,质之,云皆不然,盖阴症也。”
  可见朝鲜人纷传的“雷劈而死”在当时并不是唯一的说法,居然还有流言说是有人想毒杀张皇后,却误把洪熙皇帝毒死了。但这些说法都被雷太监否认了,说真正的病因是阴症。
  “阴症”是一个特别宽泛的说法,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洪熙皇帝纵欲所致。他体态肥胖,本来就有心脏方面的疾病,如果不忌床笫之事,很容易造成问题。仁宗朝的一位臣子李时勉,就曾谏言洪熙“暗中不宜近妃嫔”,结果被恼觉成怒的天子投入了监狱,差点打杀。
  而李时勉有个同事叫孙汝敬,他的传记里也提及说“先皇帝嗣统未及期月,奄弃群臣。揆厥所由,皆憸壬小夫,献金石之方以致疾也。“憸壬”的意思是“奸佞”,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,洪熙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去世,都是那些奸佞小人进献金石药方所致。
  从这些零碎的线索中,我们大概可以猜测——洪熙皇帝平时沉溺床笫之欢,势必要通过外界进献的药物来进行补助。这些壮阳药物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,终于在五月十一日突然造成了严重后果。朝廷为了掩盖这个死因,只好笼统地称之为阴症。外界则因为病发太快,又传出了雷劈的谣言。
  当然,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。究竟暴毙与纵欲之间有什么相关性,纵欲和服食金石有什么联系,甚至洪熙皇帝的生活作风到底算不算纵欲,都无从得知。要知道,明代的文人最喜欢夸张,君主哪怕多在后宫待一天,到他们嘴里都可能算是荒淫无度,进而推导出国将不国,痛心疾首。
  所以这个猜测,只是聊备一说罢了。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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