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50节
狻猊公子擦了擦汗,抬起右手,四指着地,中指伸直,活像一只乌龟。然后他左手锦扇一拍,哈哈笑着说了四个字。朱瞻基与朱瞻域隔得很远,听不见声音,可一看那手势,如何不明白这是在说“瓮中捉鳖”。
那些闸棍显然是收了狻猊公子的银钱,停了水龙。剩下的三尺高度,足以让滚坝变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。如今海落船在船槽里进退不能,只消困上半个时辰,朱瞻域的手下便会全数赶到,届时就是真正的瓮中捉鳖了。
太子虽然愤怒不已,可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堂弟的应变能力。他只身一人赶到阁上,转瞬间便想出这种拦截手段,一人生生困住了一整条船。
“怎么办?”朱瞻基有些焦虑地对张泉道,“要不趁他的手下还没赶到,我向阁上闸司的官员亮明身份,逼他们重新放水?”
“不必殿下亲自犯险。”张泉低声道,“您先回房间去,这里有我应付。”
“不行!回去我怎么安心!你要怎么做?我看着!”
张泉知道太子犟起来,很难听劝,便叮嘱道:“等一下我自有安排,但殿下你可得扶紧了。”太子有些莫名其妙,不过见张泉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,也便没多问。于谦从远处跑过来,把太子拽到一根长撸前。
张泉一边朝船头走去,一边厉声喝道:“全船注意,听我号令!”船上的水手似乎早有准备,一半人跑到甲板上来,围住那一堆堆篷布盖住的货物,另外一半人则开始操帆摇撸。这条船从德州离开的时候,甲板上就堆着好多东西,可一直没掀开来看。太子隐隐觉得,这应该是张泉预先安排的手段,可怎么也猜不出是什么。
“你们两个,也抓好,一会儿可谁也管不得!”张泉严厉地对吴定缘与昨叶何喝道。他们两人也乖乖站到太子身旁,一起握住长橹。
远处的朱瞻域坐在望台上,饶有兴趣地看着甲板上的忙碌。他不明白,都落到这个境地了,还有什么可忙碌的,难道他们要强行过坝吗?可这不是一寸两寸的差距,而是三尺的落差!强行过坝等于头撞南墙,逃不掉的。
他看看日头,默算了下时辰,那些手下应该也快赶到了。这阁上闸,想来就是皇兄命强之地。接下来,赶紧先向父王报喜。只要他一登基,世子之位……不对,太子之位未必没有机会。可朱瞻域刚刚开始畅想,却见张泉高高站在船头,看向这边,唇边露出一丝讥讽。
他早预料到了我的手段?朱瞻域眼皮一跳。
这时海落船甲板上的那一块块篷布,已经被水手拽开,露出里面货物的真容——那是大青砖,是临清窑烧制的大块青砖。它们足有数千块之多,码成了整整齐齐的十几大堆。永乐皇帝修建京城的时候,需要大量青砖,其中大部分产量皆来自临清砖窑。一直到现在,青砖仍是临清运往京城的大宗。每条船都会带上那么几方,再寻常不过。
可这又有什么用?难不成要在船上垒一道城墙不成?朱瞻基和朱瞻域的心中,生出了同一个疑问。
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,他们也得到了解答。张泉舌绽春雷,吐出一个字:“倒!”水手们立刻开始动作起来。
原来在这些砖堆的底下,多垫了一层篷布。水手们俯身一起去拽底篷的边缘,拖着整个砖堆开始移动。当篷布靠近船边缘时,水手们用力一抖,整个砖堆便齐齐倾翻到了船外,发出噼里啪啦的落水声。
“不好!”
朱瞻域从望台上跳起来,他知道张泉要干嘛了!他揪住旁边一个管闸的小吏吼道:“快!快开泄水闸!”小吏慢条斯理道:“这可不便宜。”朱瞻域急忙道:“你要多少,我过一会儿都给你!”小吏翻翻眼皮:“适才公子是先结的账,这个规矩可不能坏。”
朱瞻域暗暗叫苦,他只身赶得太急,身上没带太多财货。刚才为了贿赂闸棍,他把手腕上的玛瑙珠串、头上的金抹额和腰间的玉佩全交出去了,现在身上除了那把锦扇还算值点钱,其他没了。
其实只要稍等半个时辰不到,大队人马就到了,要多少有多少。可这个小吏断然不肯赊欠,非要交了钱再办事。朱瞻域刚才还在庆幸这些小吏的贪赎,这会儿却无比痛恨起来。
就在他与小吏拉扯的同时,海落船的水手们已快要完成卸货了。一块块篷布被拖曳,一堆堆沉重的青砖落入水中,溅起了大小不一的水花。随着大船重量的迅速减轻,那根长长的竹竿又开始向上移动,拍打起一只只石鼋的脑袋:四丈一尺,四丈二尺,四丈三尺……
朱瞻基捏紧了拳头,忍不住叫起好了。难怪这些砖堆不搁进货舱,而是放在甲板上,原来是为了方便推下水。张泉显然早预料到过闸会有波折,所以埋伏了这么一手。万一有人故意要卡水位,海落船可以通过卸掉砖块,迅速抬高吃水,一跃而过滚坝。
而这也正是张泉马上要做的。
桅杆和船腹两侧的水手们早已蓄势待发,一待问鼋的竹竿越过四丈三尺,立刻扯帆摇撸。朱瞻域瞪大眼睛,眼睁睁看着那条海落船浑身一颤,然后缓缓朝着高位船槽开进去。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向满天神佛祈祷,期待张泉算错了深度,让船底在滚坝上撞个粉碎。
可惜事与愿违,这条卸去了几千块青砖的大船,吃水浅了许多,尖尖的船底轻盈地蹭过滚坝的弧形顶部,毫无阻滞地进入高位船槽,前方即是通往京城的一片坦途,再没什么力量能够阻止。
那个船闸小吏也看得瞠目结舌。他本来想漫天要价,没想到那船主居然玩了这么一手。别说自己少收了一大笔贿赂,光是事后清理船闸底下的碎砖,就是好大一场劳役。小吏正要破口大骂,突然身子一歪,猛地被朱瞻域推倒在地。
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,朱瞻域已经迈过他的身体,撒腿朝着高位船槽旁边的通道跑去。
这条通道是方便工匠检修上下船槽用的,狭窄而陡峭。他一个胖子居然无比灵活,像一只蜥蜴攀上墙缝似的,几下就攀到了上方。
这上头除了槽渠、闸关、龙尾之类的辅助设施之外,还有一个正对船槽的土台子。台子上架着一尊长约六尺的单箍碗口铁炮,黑黝黝的炮口高高仰对天空——这是闸上专用的信炮。阁上闸的首尾相距太远,所以一般开闸放水,都是通过这尊信炮来协调。
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炮手正靠着炮床吃饭团,不防朱瞻域冲到近前,毫不犹豫飞脚一踢,直接把他踢昏过去。朱瞻域喘着粗气,先看一眼海落船,它还在缓慢地从坝上往下挪。这个阶段不能滑落太快,否则光是垂落的冲击力就足以崩散船体了。
朱瞻域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,把炮床前方的木端子一脚踹开,本来高仰的炮口立刻下落,变成平射姿态。然后他拨开昏迷的老炮手,从其身下拎起三包火药,一股脑儿塞进炮膛内,想了想,又加了两包,然后抄起振棍,用力捅进去振实。紧接着,朱瞻域又拿起一柄小火叉,打开引信口刺破最底下的一个药包,再稳稳插入一根火捻子,关上火门。
这一系列装填行云流水,就算京中神机营,都难得如此麻利。朱瞻域一个藩王之子,居然对操练火器如此熟练,可见平日里汉王对儿子们的教育,早有规划。
其实这尊火器本不是信炮,而是正经八百的野战大炮。永乐皇帝五次北伐之后,裁撤了一批军器,这门火炮遂被移到阁上闸口,作为信炮来用。朱瞻域想把它变回原来的火炮,还需要最后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东西,就是弹丸。
信炮只需要发出响声,无须破敌,所以炮台上只备有一包包硫火药,却无弹丸。
朱瞻域扫视左右,看到旁边闸关附近竖着一杆通信的水旗,它的旗杆正插在一方挖出孔洞的忤形小石墩上。他冲过去拔掉水旗,双臂环抱石墩,运足力气把它一步步挪到火炮前头。幸亏这石墩个头很小,边缘又被打磨得比较圆滑,可以直接塞进炮口。
当朱瞻域满头大汗地做完最后的准备工作时,远处的海落船即将滑下滚坝的最后一段斜坡,尖底在水中切出两片水花,巨大的船身稳稳从炮台前方的水域掠过。这个距离根本不用担心瞄准的问题。炮台旁有现成的火盆,朱瞻域用一束稻草点燃捻线,这才一屁股滚到旁边的漕渠里,累得大口大口喘息。
捻线是麻纸搓成的,还事先蘸了火药,所以烧起来非常快。当火头顺着最后一截捻子钻入炮膛,先是一瞬间的沉寂,随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。
这一声轰鸣,造成了两种效果,一是炮膛承受不住过量火药的压力,轰然炸裂;二是那个长条石墩乘着这股膨胀之力激射而出,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整个水域。尽管炸膛令石墩完全偏离了射击线,但巨大的船身弥补了精度的不足。
只是短短的一错眼,石墩便像撕破一层窗户纸一样凿穿了海落船的左眩,以无比蛮横的气势冲碎一层层船腹隔板,把里面搅了个乱七八糟。这条海落船原本用于大洋航行,船底是尖底形制,本不适用于内河。大炮开火之时,它恰好正要落下滚坝斜坡,被这么一冲撞,尖底不稳,船身登时剧烈摇摆起来。
船上的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次袭击,纷纷东倒西歪,不少人直接跌倒在甲板上。就连船头的张泉,都不得不狼狈地扶住杆,才算勉强站稳。吴定缘、朱瞻基和于谦几人一直握着长撸,在摇摆中保持住了平衡。可就在他们暗自庆幸之时,一声女子的尖叫却从左舷传来。
“苏大夫?”
吴定缘和朱瞻基同时分辨出声音,印象里苏荆溪还从来没这么失态地叫过。两人顾不得对视,同时松开长撸,朝着左舷扑去。
他们抵达左舷一看,顿时大惊失色。原来那个石墩击中的位置,恰好是苏荆溪所住的船舱。她一直自责欺君,闭门不出,却没想到祸从天降。不幸中的万幸是,石墩没有正面砸中她,而是穿舱而过;而万幸中的不幸是,船身的剧烈摇摆,居然把她从炮弹砸出的窟窿里晃了出去。
他们两个奔过去的时候,恰好看到苏荆溪落水的一瞬间。身后的于谦还没来得及喊一声“哎”,两个人已毫不犹豫地跃下船去,跳进水里。
在船头刚刚恢复平衡的张泉看到这一幕,急忙喝令停船。旁边水手说现在还没彻底下坡,贸然停船会有风险。张泉却一脚踢过去,大吼一声:“下描!”水手们没奈何,只得搬起沉重的锚头,往水里抛去。
本来这条海落船正在下移,先被炮弹横空击中,然后又被锚头猛拽骤停,好像一匹疯马被一下子勒住缰绳,整个力道全都反噬到了船身之上,各个部位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,甚至有些小地方发出了破裂声。
但无论如何,海落船算是勉强停住了。
这时候水里的情形并不乐观。苏荆溪骤受冲击,已昏厥过去,整个人朝着水下沉去。吴定缘和朱瞻基深吸一口气,同时朝下潜去。他们两个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,在浑浊的水里一起搜索目标,很快便一前一后,抱住了苏荆溪的脖颈与左腿。
可他们的憋气已到极限,两人不约而同地高举双臂,试图先把苏荆溪托出水面。
站在船头的张泉看到水面上许多泡泡浮现,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几乎要撕裂开来。这个变化,比意外遭到炮击更让他始料未及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太子居然会不顾安危,跳下水去救一个女医师。
十来个水手纷纷跳进水里,不一会儿工夫,便把浑身湿漉漉的三个人重新救上船来。
吴定缘状态还好,只是有些萎靡。朱瞻基的状况却不容乐观。他肩上的箭伤几经反复,现在浑水里一折腾,再度撕裂,半殷半黑的血水顺着绷带沁了出来。
张泉看到他至少没死,心中微微一松,这才把注意力放到炮台旁边的朱瞻域身上。朱瞻域已经从漕渠里爬了出来,一身灰尘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炮台之上,冲张泉笑嘻嘻地比了一个恭送的手势。
朱瞻域固然没能阻止张泉过闸,但最后这一炮却击伤了船体。再加上刚才张泉强行落锚救人,让海落船的状况进一步恶化,它接下来在漕河里航行的速度,势必会大幅减缓。朱瞻域的主力部队很快就能抵达阁上,届时沿岸追击一条伤船,实在是易如反掌。
张泉冷冷地“哼”了一声,他知道刚才的举动是饮鸠止渴,接下来的局势会更加恶劣,但他别无选择。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,视线慢慢交错开来。伤残的大船,终于顺利滑入坡底,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。前方再无船闸,只有笔直向北、毫无遮掩的一条宽阔河道。恰好一阵好风吹过,海落船抖撇起大帆,奋力提速。
阁上闸的上下船槽与炮台很快便被甩在后头,化成一道壮观的背景,炮台上朱瞻域那胖胖的身影,则成为背景中一滴顽固的墨渍。虽然微小,却难以擦除。
第二十四章
苏荆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时分,忽然醒来的。
她的太阳穴很疼,这是溺水者的典型后遗症。苏荆溪挣扎着起身,右手碰到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。她嗅了嗅味道,想必是自诩“不为良相便为良医”的于谦熬的,调配很外行,但算是尽力。
苏荆溪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,她只记得一枚石弹突然破入舱室,自己大叫一声,晕厥过去,此后的记忆便茫然缺失了。不过在极度痛苦的朦胧中,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,就像在黄连汤里加入了麦冬与枸杞一样,在苦中渗入了两缕丝丝的甜意。
她抬头看向窗外,今晚月色不错,照得外面一片静谧银光。岸边那一片片麦田正在快速后移,看来这条船终究摆脱了追击,顺利过闸。苏荆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,她站起身来,走出舱室,想要找一个高处。
这条曾经驰骋大洋的海落船,保留着不少海船的痕迹,船舷外侧敷了一整条杉木质地的护舷厚板。苏荆溪还很虚弱,便用手扶着这条护舷板,慢慢朝船尾走去,她记得那里有一处绝佳的观景位置。
整条船很是安静,大部分乘客与水手都沉沉睡去,偶尔有几个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头。苏荆溪快接近船尾之时,下意识抬头望去,她愕然发现早有一个人影站在高处,面对着漕河默然不语。
这条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征,船板从尾部两侧伸出,如燕尾一般,中间则是抱梁与舵杆,构成了一个高翘的窄小平台。从下方望过去,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儿一戳,恰好将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一分为二,说不出地寂寥。
“吴定缘?”
苏荆溪喊了一声,影子动了动,却没有回答。她脚下一转,沿着一条窄小的木阶朝上走了几步,却在一个三层舵墩前停住了。这里没有阶梯,只垂下来一根粗大的抱桅索。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,双臂拽住绳子往上用力,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,刚到一半便发现拽不住了,手一松,整个人往下掉去。一只手突然从上面伸下来,一把抓住苏荆溪的左手,把她拽上了小平台。苏荆溪忽然记起来了,她在溺水时感受到的,就是这样一股力量。
“谢谢。”苏荆溪嫣然一笑。吴定缘僵硬地点了下头,转过去继续看漕河水面的涟漪。苏荆溪大大方方走到他身旁,与他并肩站在栏杆边,明显感觉到旁边人的呼吸节奏为之一变。
“今天我落水之后,是你跳下来救我的吧?”
“不止我,还有太子。”吴定缘连连申明。
“糟糕,他有箭伤,怎么能下水呢?这下子于司直和张侯可要怪罪我了。”苏荆溪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,“现在太子怎么样?”
“呃,他还好,那你,嗯……你呢?”
“在达成目标之前,我绝不会死的。”
吴定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。他沉默片刻,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,开口道:“你知道吗?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,突然觉得很舒心。”
“是盼着我出事吗?”苏荆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不,不是。”吴定缘半是狼狈、半是恼火地分辩道,“我见你落水的那一刻,脑子里一下子完全空白,什么身世、复仇、白莲教、铁家,那些纠结的事统统都忘了,就连看向太子都忘了头疼。因为那一刻,我只想把你救出来,就这一件事,没别的,心无旁茅。”
“是心无旁骛。”
“哦,心无旁骛……我第一次发现,当有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的目标,所有的烦心事便都消失了。没有犹豫,不再思前想后,发起狠,咬碎牙一门心思去做,旁的都不重要——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。”
苏荆溪看着这个笨拙的男人,发现他变了。从前的吴定缘即使如此想,也只会冷着脸故意说些惹人厌的话,他性格执拗畏怯,绝不会把心事坦坦荡荡表露出来。可船上那一跳,仿佛将他心中的某道枷锁给打开了。
“那你的目标,到底是什么?”苏荆溪饶有兴趣地问。
“我不想你死掉。”
这么直白的回答,反倒让苏荆溪面色微红。她目光游移,无意中看到吴定缘的手里,似乎紧摸着一束墨纸,那纸两面都是字。苏荆溪越看越眼熟,忽然蛾眉一挑,这不是在大纱帽巷宅子时吴定缘写的供状吗?
苏荆溪记得很清楚。当时他抓到自己,要录供状又懒得找纸,就直接把她的字帖翻了一面直接用。所以那供状一面是一丝不苟的柳体晏词,另一面却是笔迹拙劣的公门笔录。
“你大半夜站在船头捏着它,是不是张侯找我有什么事?”苏荆溪眼睛一眯。
吴定缘赶紧解释:“这供状是于谦一直带在身上的。刚才张泉找到我,拿着它问了我几个问题。问完他把供状给了我,我就直接出来了。”
“关于我的问题吗?”
“倒没什么特别的,只是我之前抓你的具体过程。”吴定缘说到这里,摸摸鼻子,觉得有点不好意思,又补充了一句,“你放心好了,锦湖的事我可一句没说。”
“没关系,那件事我已跟太子那边坦白了。”苏荆溪淡淡道。
吴定缘一怔,没想到她就这么坦白了,旋即松了一口气:“那敢情好。张泉问的问题啊,我可实在答不上来。比如他问我供状背面那首破……破玩意是谁写的,我哪儿知道啊。”
苏荆溪不由得笑出声来:“那叫《破阵子》,是曲牌名,是宋代的一个词人晏几道的手笔。我很喜欢这首词,没事就抄一抄——倒让张候多心了。”
“这词讲什么的?”
苏荆溪展开那团纸,曼声吟道:“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。记得春楼当日事,写向红窗夜月前。凭谁寄小莲?绛蜡等闲陪泪,吴蚕到了缠绵。绿鬓能供多少恨,未肯无情比断弦。今年老去年。”念到后来,她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淡定。
“什么意思……”吴定缘一头雾水。
“这首词啊,写的是对一个姑娘的思念。”苏荆溪双眸似乎多了一层雾气,仿佛被映人的月色所侵沁,“庭院里,柳树下,有人在吹笙歌唱;花丛间,有姊妹们在荡着秋千。我想着当年春楼的事,就在这夜月之下,红窗之前,写下一封书信,可谁能为我把它寄到小莲手中呢?红烛陪着我落泪,吴蚕吐着缠绵的丝线,就像你我当年。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,能经得住多少次离别之苦,人岂能像琴弦寸断那般无情。就这样在思念中,一年一年地老去,老去。”
说着说着,两行泛着月光的清泪,悄然滑下苏刑溪的双颊,落入水中。她的声音,随着泪水的流动颤动起来。
“绛蜡等闲陪泪,吴蚕到了缠绵。绿鬓能供多少恨,未肯无情比断弦。今年老去年,今年老去年,今年老去年,今年老去年……”她反复呢喃着最后五个字,哀伤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从茧中抽出来,整个人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。
吴定缘没料到这么一首词,居然对苏荆溪造成了这么剧烈的影响。他怕她陷入魔怔,劈手把供状夺了下来。苏荆溪“啊”了一声,伸手要去抢,却不防一头撞向吴定缘的怀里。有什么东西,在吴定缘胸口突然炸裂。一双臂弯,猛然抱住了苏荆溪,抱得无比坚实。
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与坦诚,让苏荆溪的双眸恢复了些许清明。她嘴唇微微张开,可什么也没说,只是轻抬下巴,仿佛为了确认似的,轻轻垫在了吴定缘的肩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