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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京十五日 第42节

  吴定缘和梁兴甫冲在最前,一旦看到前方走廊上有人阻碍,无论是亲兵还是文吏,都是直接打翻,继续向前,后头的信众们会做后续处理。中途有几个反应快的亲兵,想要退回厢房里,却被信众们敲开窗棂猛撒石灰,然后将水囊丢进去。逼着他们要么出来决战,要么在里面活活呛死。
  袭击者如一把庖丁的尖刃,以无厚入有间,悄无声息地刺入牡牛的腹心。
  吴定缘在心里不得不承认,梁兴甫这个变态在自家阵营的话,那实在是一柄极好用的重锤。短短的这一段路,已经有将近二十人倒在他脚下。任何抵抗,在他面前都持续不了两个呼吸,战斗效率实在可怕。
  看来济南卫的兵马确实调空了,留下的人手十分薄弱。他们这对犀利的双箭头,很快便杀到了衣甲库前,按照简图,只要再顺边廊向右拐一个弯,便是牢房的入口了。这时一阵浓郁的香气飘入吴定缘的鼻子,他眉头一皱,这附近没有伙房,哪里来的菜香?
  他迈步朝前走了一步,突然注意到,在边廊右侧的廊柱下正蹲着两个人影。
  这两个人敞着短褂子,赤裸着半个上身,肩上披条油乎乎的汗巾,活脱脱两个伙夫扮相。他们正围着一个小提灶,嘴里不住吸溜。
  小提灶其实是随军携带的竖铁筒,里头覆有一圈隔热陶片。此时筒顶架起一个敞口鼓腹坛子,下头烧着精炭,香味正是从坛口飘出来的。
  这个位置正好卡在通往牢房的路上,绕不过去。吴定缘耽搁不得,便一晃铁尺,凶神恶煞一样冲了过去。他快冲到近前了,那两个伙夫才发现不妙,咂着嘴起身想逃,不留神“咣当”一声将提灶踢翻,坛子登时摔碎了一地。吴定缘这才注意到,原来坛子里是油汪汪的把子肉,一块块都拿蒲草绳捆着,绳隙里浸满了酱色的肥油。他可没有品尝的心情,迈开长腿跃过这一摊油腻,朝着牢房冲去。后面的梁兴甫和白莲信众会料理那两个厨子的。
  南大营的牢狱并不大,吴定缘跑了十几步,便跑到了尽头最大的那一间牢房。他停下脚步,在向栅栏内张望的同时紧皱起眉头,准备好迎接又一次头疼侵袭。
  可是意料中的头疼居然没有出现,因为牢房里空无一人。
  吴定缘愣了愣,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又看了一遍,牢房里铺着稻草,墙壁上留着指痕,墙角的尿桶里散发着腥臊气味,唯独没有犯人。他的双眼扫过那一层稻草,发现边缘露出一圈污黑痕迹——这说明稻草刚刚移动过。
  吴定缘脸色一沉,在这个节骨眼被转移,可不是好兆头。他突然想到什么,赶紧回头跑出牢房,只见那两个伙夫被梁兴甫按在地上,正要动手灭口。
  “等一下!”吴定缘吼边,梁兴甫的手停住了。
  “太子不在牢里,问问他们!”
  在牢狱旁边开伙,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送人上路的断头饭。而把子肉油水这么丰足,只有太子这么贵重的身份才有资格享用。
  梁兴甫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,他像掐两只鸡一样,把两个人轻松地捏起来:“说,这顿饭是给谁吃的?”两个伙夫面无人色,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说了出来。
  原来他们俩是专门伺候都指挥使的厨子,下午接到靳荣的命令,精心整治了一坛把子肉,要送给牢里的犯人吃。要知道,把子肉这东西需要慢火熬炖,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一点时辰,那犯人才吃了一口,便被靳荣的亲随带走了,剩下满满一坛子肉,便宜了这俩厨子大快朵颐。
  吴定缘问犯人被带去哪里了,俩厨子战战兢兢摇头,只说朝北边去了,许是进了校场。一丝不安,爬上吴定缘的心头。
  这个计划到底还是太仓促了,没有准备后手。现在太子失踪,势必要花大量时间搜查。这时间一拖延,后头的变数就更多了。
  一时间,千头万绪涌入吴定缘的脑中,可他一咬牙将念头悉数斩断。现在间不容发,哪里还容他细细去琢磨。事到如今,只能凭感觉行事了。吴定缘瞥了一眼天色,低吼道:“快!去北辕门!”
  就在这批人动身离开南边的同时,苏荆溪再度登上了位于大明湖北畔的汇波楼。只是这一次陪着她的不是太子,而是昨叶何。
  汇波楼高耸在城墙之上,可以俯瞰整个大明湖乃至济南城的情形。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,城区上空绽放出了一十八朵黑云,如同在一张设色绢本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上滴落了一十八点墨汁。从爆炸效果来看,虎硫药改通号药的配伍很成功,烈度不大,烟火却浓重得很,生生营造出一派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的气势。
  “接下来,咱们就等着看吴定缘和梁兴甫的手段吧。”
  昨叶何趴在栏杆上,从顺袋里掏出一把新剥莲子,咯吱咯吱嚼了起来。苏荆溪好奇道:“莲子味甘,能除烦止渴、养心安神,不过你连莲心都吃,不嫌苦吗?”
  昨叶何笑着再次抛进嘴里一粒:“莲子外以甘甜,内心实苦。佛母说我教之所以以白莲为名,寓意正在于此。”
  “外以甘甜,内心实苦……”苏荆溪回味着这两句话,“可这跟白莲教有什么关系?”
  昨叶何道:“庙里那些香烛泥胎,能济得什么事?说到底,大家心里都是苦的,无非是求个心安哄骗自己高兴罢了。你说这白莲教,可不就是个莲子吗。”
  这坦白的发言令苏荆溪颇为惊讶:“这都是佛母教你的?”
  “是啊,她经常说,世间这一个个人,都是一粒粒莲心,都苦在心里。有生皆苦,就算是她也一样,哪有什么解脱,哪有什么彻悟。”昨叶何往嘴里一粒一粒地扔着莲子,手速越来越快。
  苏荆溪的手,忽然按住了她的手:“其实……你可以直接哭出来。”抛莲子的动作,骤然停住了。
  昨叶何笑道:“我干吗要哭?”
  “你自己都没觉察吗?刚才一提佛母,你嚼得便格外激烈。”苏荆溪的声音愈加柔和。
  “什么呀,我只是嘴谗而已。”
  “人心有疾,必现外症,久自成癖。有的人心绪壅滞,便会不停啃指甲;有的人神志紧绷,便会抖腿不止。你一刻不断要吃东西,只怕也是一种心疾早种。容我猜猜,你先前可曾挨过饿?”
  一听苏荆溪这话,昨叶何“扑哧”一声大笑起来:“姐姐好眼光。挨饿,我岂止是挨过饿啊,我是从饿殍堆里爬出来的,连人肉都吃过呢。”她说得轻描淡写,苏荆溪却心头一撞,感觉被那笑容中暗藏的锋利刮伤。
  昨叶何捏着一粒莲子,端详片刻,抛入嘴里,白森森的贝齿几下将它切得粉碎。
  “我是哪里人氏,爹娘是谁,早不记得了,只记得那一年家乡奇荒,死了好多人。爹妈大概是疼我的,把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我,然后都饿死了。我好饿啊,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跑,锅底的灰、地里的土、槐树的叶子和皮,连蝗虫蚂蚁都吃。都吃光了,可还是饿,怎么办?那就吃人呗。开始他们只是吃死人,后来连活人都吃。我一个皮包骨的小姑娘,就被他们盯上了。临下锅,我觉得也好,以后不用挨饿了,没想到佛母正好路过,顺手把我给救了,从此养在坛里。”
  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,苏荆溪有些尴尬。昨叶何瞥了她一眼,似笑非笑:“打那以后,我只要得空了,就想吃东西。我老是害怕,万一下一刻挨饿了,可怎么办?我不想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,所以就拼命吃,尽量把自己塞得饱一点。这大概也是一种心疾吧?只要我吃得足够饱,就永远不会回到当年,永远不必再体验那种记忆——姐姐这回你明白了吗?”
  苏荆溪怔了一阵,方才叹道:“是我唐突了,抱歉……”
  昨叶何摆摆手,她望向大明湖畔那块濯足石,目光莹莹:“人死如灯灭,佛母这一走,就算彻底没了,说什么极乐净土、转世轮回,其实都是骗人的。人一死,去哪儿也找不到了,就剩下一尊佛像、几个蒲团。所以我没什么可哭的,只想吃点莲子,好好尝尝佛母说的这世间诸苦。”
  昨叶何忽然笑了:“苏姐姐你可真怪,不知不觉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么多……哎,你这么爱打探别人的事啊?”
  “我是医师,习惯使然。”
  “姐姐这么会说话,难阳那一班男人被你耍得团团转,都没看出来……”
  “没看出来什么?”苏荆溪微微眯起眼睛。
  昨叶何毫不畏怯地直视过去:“太子北上,是为了夺权;于谦北上,是为了尽忠;铁公子北上,是为了救家人;我唯一看不清楚的,就是姐姐北上的缘由。无利不起早,姐姐如此尽心竭力,只怕是别有所图吧?”
  “那是当然。”
  苏荆溪大大方方承认了,倒让昨叶何不知该怎么追问。
  苏荆溪仰起头,远望着夜空徐徐散开的烟火:“你说得很对。那一班笨男人大概觉得,女人跟着男人,是再自然不过的,甚至傲慢到没认真想过,我为何要跟随他们北上,从来没想过,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目的。”苏荆溪说到这里,略顿了顿,缓缓从唇间吐出一口气,对昨叶何露出一个微笑,“刚才听了你的往事,不太公平,我也说一个自己的吧。同为女子,也许你能听得懂。
  也不待昨叶何表示,苏荆溪便自顾自讲起她与锦湖的往事。这段故事,与她在淮安讲给吴定缘听的并无二致,只是细节更多:她与锦湖如何相识,两人如何钻研药方,如何外出采药,锦湖远嫁京城前后的情绪变化,以及她得知锦湖在永乐二十二年遇害后决心复仇的挣扎……
  “所以你问我是否别有目的,有的。所有参与杀害锦湖的人,都要死。可他们个个身居高位,我费尽心机,才算侥幸杀死朱卜花。其他的人,我只有护送太子抵达京城,借他之手,才有复仇的可能。锦湖还在黑暗中等着我,我不能辜负她,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,包括我自己。”
  “锦湖姑娘……真是好生令入羡慕啊。我若得一知己如此,死也无憾了。”昨叶何被这故事震撼得不轻,手中捏着莲子竟都忘了往嘴里扔。
  “还是你能明白。”苏荆溪微微一笑,“锦湖这一世,只与我交好;我这一世,也只与她亲近。若非为她复仇,我早不愿在这世上独活。佛母说有生皆苦,我其实是极赞同的。”她面上在笑,可昨叶何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,感到一股冷意。不是冰冷,不是阴冷,而是一种哀伤到极致的沉郁决绝。
  “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。记得春楼当日事,写向红窗夜月前。凭谁寄小莲……”
  苏荆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面,手指轻轻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阵子的调子,口中喃喃。昨叶何不知这是晏几道的词,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,却与此情此境极是贴切。她不由得也低声跟着苏荆溪念起来:“……绛蜡等闲陪泪,吴蚕到了缠绵。绿鬓能供多少恨,未肯无情比断弦。今年老去年。”
  最后一个字念完时,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楼顶。苏荆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气,修长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叶何的脸庞。昨叶何吓了一跳,浑身一阵僵直。不料苏荆溪只是搭住她的手,把那一枚莲子拈过去,放入嘴中,一嚼之下,果然是苦意盎然。
  汇波楼上一时沉寂下来。过了好一阵,昨叶何才幽幽叹道:“我说朱卜花为何死得那么蹊跷,原来不是太子或铁公子厉害,竟是姐姐的手笔。”
  南京一战,昨叶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: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,为何会离奇落水身亡。到今日昨叶何才知道,原来朱卜花从面生疽病开始,便堕入了苏荆溪的布局。没想到,在宏大的两京之谋运转的同时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卑微的复仇计划在悄然进行。而这个小小的复仇计划,却令那个大图谋缺损一角,以致天翻地覆。
  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,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,大概会懊恼到呕血吧?”昨叶何现在立场不同了,感叹的语气也有了变化。
  “等一下……”苏荆溪的瞳孔陡然收缩,她一把抓住昨叶何的手腕,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  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”
  “后面一句。”
  “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,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,大概会……”
  苏荆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:“朱卜花的主子?”
  昨叶何笑道:“哦,这事姐姐可能不知。朱卜花老是爱念叨,说什么主君恩重,须臾不敢忘。不过他说的主君,可不是洪熙皇帝。”
  “那会是谁?”
  “自然是永乐皇帝。”昨叶何道,“等到永乐皇帝一死,他还效忠的君,就只有一个。”
  “是谁?”
  苏荆溪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,她模模糊糊发现已方有一个致命纰漏。她和吴定缘光顾着算计靳荣,却忘了问白莲教这一切的幕后操控者是谁。也许他们是下意识觉得,先救出太子,再问这些不迟。
  可此时苏荆溪才发现,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,将对这次计划造成极大的影响。
  昨叶何道:“其实也不难猜。你想想,这大明天下,还有哪个闹着要当皇帝?”
  “汉王?汉王朱高煦?”
  “不错。”
  这区区三个字,在苏荆溪的脑海中激起千层巨浪,无数线头勾连成一张罗网。她快步趴到城墙边缘,极力把身子探出去,努力朝着山东都司方向望去。可那边距离实在太远,只能勉强看到灯火闪动。
  “快,我们得想个办法!”苏荆溪夺路要冲下汇波楼。
  昨叶何有些莫名其妙:“怎么了?”
  “如果这一切真是汉王朱高煦在幕后主使,那我们都算错了,算错了,吴定缘他们,只怕会有大麻烦……”
  苏荆溪的话没头没脑,可又带着微微的颤音,似是要被惶恐压垮。仿佛为了回应她似的,府馆街方向,突然比刚才亮了许多,似有无数灯笼同时举起,如繁星糜集。在如今的大明,汉王朱高煦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。
  他是朱棣的次子、洪熙皇帝朱高炽的同胞亲弟弟。和性格宽和的大哥相比,朱高煦脾气暴躁,生性凶悍,但他在军事方面格外有天分,这一点强过他兄长甚多。如果不出意外,朱高炽会继承朱棣的燕王之位,而朱高煦估计会以燕藩边将的身份终老一生。
  靖难之役,天地翻覆,太多人的命运为之改变。燕王朱棣起兵南征,他把长子朱高炽留在北平镇守,却把朱高煦带在身边,独领一军。
  朱高煦在战场上大放异彩,尽显名将本色。白沟河之战,他亲率精骑杀人敌阵,斩杀都督瞿能,令处于劣势的燕军顺势反攻;东昌之战,他带队断后,把朱棣救出了险境;浦子口一战,朱棣与南军相持不下,又是朱高煦及时赶到,奠定了胜局。
  对于这个屡屡扭转局势的儿子,朱棣感到十分欣慰,多次予以夸赞。靖难之后,朱棣登基为帝,甚至考虑过改立储君。当时朝廷大部分官员极力反对,此事方才作罢,仍由朱高炽留居东宫,朱高煦则被封为汉王。
  按照规矩,朱高煦封王之后,应该立刻就藩。可他的藩国远在云南,朱高煦对此十分不满,又自恃功高,便撒起无赖,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京城。朱棣对这个儿子怀有愧疚,居然破例准许追随左右。
  汉王的勃勃野心,就在这一次次宠爱与容忍中升腾而起,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。到了永乐十三年,朱棣将其藩国改在青州,他仍不愿意去,还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为私府护卫。这一次,汉王的举动真正触怒了朱棣,诛杀了他身边几个亲信,然后将其徙封到了山东乐安州。
  永乐二十二年,朱棣死于北征半路,太子朱高炽即位。当时京城疯传汉王意欲谋反,窥伺大宝,可一直没有实据。洪熙皇帝生性仁慈,不愿申饬这个顽劣的弟弟,只好采取怀柔手段加大赏赐,还把他的长子封为世子,其他儿子为郡王,仍旧让他住在乐安州。
  乐安州在济南的东北方向,大概两百里远近,地瘠人寡,又远离漕河。大家都觉得,就算是真龙,在这么一个浅水坑里也折腾不出大水花,这位藩王应该彻底死心了吧?时至今日,整个天下——包括皇帝——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位偏居一隅的汉王,也忘记了他从不掩饰的盎然野心。
  谁能想到,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蛰伏藩王,居然抓住时机,掀起了横跨两京的巨大风浪。一条潜龙挣扎着从水坑腾空而起,狠狠咬在大明统绪最脆弱的七寸之处。先前太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两个羽翼未丰的年轻藩王,没想到,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叔父。应对两者的难度,截然不同。
  就在苏荆溪惊觉误算之时,吴定缘和梁兴甫己亲身体验到了这种“不同”。
  他们刚刚冲进北边的大校场,骤然停住了脚步。眼前的宽阔校场上,密密麻麻站满了数百名军人。这些人个个头戴绛色笠盔,身披鸳鸯战袄,腿扎行膝,不像准备上阵打仗,更像是马上要长途行军的架势。
  虽然人数众多,可这些大兵站得整整齐齐,一点声音也无,整个校场竟好似空无一人。吴定缘一踏进来,几百顶笠盔同时朝这边转动。
  “不是说……济南卫都调走了吗?”吴定缘完全糊涂了,这么多人从哪里冒出来的?
  梁兴甫伸直手臂,朝校场正南边的大纛一指。吴定缘定睛一看,只见那一面“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”大纛两侧,插满了长长的幡条旗:有“青州护卫张”“兖州左护卫樊”“登州卫赵”“平山卫董”“莱州卫胡”“胶州千户所冯”等旗号,足有一二十面。其中以青州的旗帜最为煊赫。
  吴定缘的脸色登时变了。这些旗号囊括了大半个山东境内的卫所,而校场上的这些人,看服色几乎全是诸卫所的百户、总旗、小旗等中、下级卫官。这里有几百人,意味着此时山东指挥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队,就在附近。至于被火药爆炸调走的济南卫,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。
  这么一支大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济南,别说白莲教,就连济南府都被蒙在鼓里。吴定缘意识到,靳荣派济南卫去大明湖畔弹压,根本不是太子吸引过去的,他早有预谋,只是为了掩盖大军调动。
  吴定缘的视线顺着大纛朝旁边飘去,只见高高的旗台上,正站着十几个人。正中那身材颀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靳荣,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,看袍色级别还不低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——这大概是不愿造反的指挥同知或佥事吧?至于身后那一排,应该是附逆的卫指挥使和千户。
  而在大纛的正下方,吴定缘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,是太子没错!
  太子没有被捆缚,可他整个人垂着头,一副引颈待戳的麻木神情。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,虎视眈眈地盯着他,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。一滴汗水从吴定缘的额头缓缓沁出,顺着鼻梁滑落。
  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。之前吴定缘还能凭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,与追兵周旋。可眼前校场是一片开阔地,几百员叛将环伺。别说去旗台救太子,他们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比登天。吴定缘正飞快地想着破解之法,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。他悚然一惊,急忙转头看去,只见梁兴甫大步冲了出去。
  只是一念之瞬,那山峦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。
  病佛敌最可怕的一点是,在发疯时仍拥有犀利的眼光与冷静的判断力。像这种蛮像中箭似的疯魔状态,看似鲁莽,却是这时最好的选择——趁敌势未整,先发制人。只见他挥动粗壮的手臂,或砸或撞,或推或捶,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卫官打倒在地。军人们猝不及防,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条路来。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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