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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京十五日 第38节

  “没想到善恶忠奸,未见果报。燕王败回北平之后,绕过济南径直南下。可惜那金陵君臣无能,燕军到底还是攻破了京师,篡夺了皇位,改元永乐。永乐皇帝登基之后,第一件事便是发遣大军,复攻济南。铁铉宁死不降,又不愿连累阖城百姓,毅然率军出城,转战各地,最终因为寡不敌众,次年在淮南被燕军擒住。铁铉被带到京师,夷然不惧,面对谋篡之贼破口大骂,竟被永乐皇帝碾杀于市,死难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。”
  昨叶何讲到这里,声音微微发颤,似是难以抑制。吴定缘突然想起来了,南京城的小孩子们爱玩一个游戏,拿两块雨花石互相磕碰,一边叫铁石,一边叫方石。他先前只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没想到那块铁石,居然就是铁铉。
  “铁铉身死的消息传到济南府,全城百姓无不悲愤。可永乐皇帝早早派了官员来盯着,不许设祭,也不许哭泣。城里有几个读书人来到天心水面亭,跪在铁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。官府闻讯赶来责问,他们就说这是拜真武帝君,官府便不敢管了。可济南人心里都知道,这哪里是祭帝君,分明是在祭铁鼎石。从那之后,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,济南百姓都会拥到天心水面亭,前来拜祭铁公。后来人越来越多,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,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里,再叩头拜祭。久而久之,便成了传统。济南百姓对铁公的敬重,须臾没忘,全都在这湖畔柳条中了。”
  原来是这么回事,铁铉在济南的人望如此之高,难怪连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并论……那么然后呢?这个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?吴定缘心想。
  昨叶何嘿然冷笑了一声:“朱棣这个人,最爱迁怒与株连。铁公遇难之后,父母被发配去了儋州,病死在当地;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去了河池戍边;次子铁福书沦落为奴,不知所终;夫人杨氏与两个女儿被投入教坊司,可谓一家散尽。就连当时铁府左邻右舍亲朋故友,也被株连了不少。”
  听到这里,吴定缘心下一阵惨然。铁铉他不了解,方孝孺的故事却熟悉得很,甚至还接触过几个亲历者。那场面之惨,至今南京人犹在议论,铁铉一家被如此株连,想来济南人也是感同身受。
  昨叶何道:“之前说的,是济南府尽人皆知的事。但接下来我要讲的,却是费尽辛苦才从红玉那里打探来的。”
  一听这名字,吴定缘双目陡睁,整个人如同一头猛虎般扑过去,死死揪住昨叶何的衣襟:“你……你把她怎么样了?”
  昨叶何蹙眉道:“哎呀,你能不能先松手,勒疼我啦。”
  吴定缘松开一点力度,手指却始终停在她纤细的脖颈处,随时打算捏断。
  昨叶何昂起下巴,微徽一笑:“还记得南京那一夜吗?你屡屡坏我的好事,我便有了一种好奇,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蔑篙子,何德何能坏我圣教的好事?我知道富乐院那个琴姑与你关系匪浅,便去找她聊了聊天。”
  吴定缘沉沉低吼道:“你若伤了她,我今天拼了性命也要捏死你!”
  “你难道就不好奇,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些什么?”昨叶何道。吴定缘愣怔了一下,不知道该不该捏下去。昨叶何大笑起来:“看来你果然对她一点了解也没有,不然就该猜得出,我是不会坏她性命的。”
  吴定缘顾不得分辨她的话有几分真假,急促道:“红姨到底对你说了什么?”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想要问红姨自己的身世、她的身世,可每次红姨都以死相逼,令他疑惑而归。谁想到这个真相,有一天会从一个敌人的嘴里冒出来。
  “你知道红玉是什么人吗?她本是济南府人氏,她的母亲在铁府当奶娘,她也在铁府照顾铁公的幼子幼女们。铁家事发之后,连这个奶娘家里也被株连。红玉那时候只有十六岁,跟着铁家亲眷一并被押解到金陵,被投入教坊司。”
  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来,心中惊骇至极。他知道红姨在教坊司落籍,也猜测过她非本地人氏,却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曲折。
  “红玉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永乐二年,铁家亲眷和她们这些被株连的倒霉犯人,从济南千里迢迢被押解到了金陵,关在位于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里。当天晚上,犯人们突然被衙役们叫醒,原来是永乐天子夤夜前来视察——那位皇帝大概想亲眼看看仇人亲眷的狼狈模样吧?他最先去的,就是关押铁夫人杨氏的牢房。可是没过多久,那牢房离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,侍卫们慌成一团,急忙扑救,勉强把一脸黑炭的永乐皇帝给救了出来。
  “到底牢房里发生了什么,没人知道。坊间传说杨氏早早藏了一管火油在手里,趁永乐皇帝进牢房时点燃稻草,意图与那个篡君同归于尽。可惜呀,功亏一篑,皇帝只受了惊吓,杨氏却被烧成重伤,不久便病逝了。更离奇的是,当夜在同一间牢房里的,还有铁铉最小的一个儿子,年方六岁,却不知所踪。据狱卒说,牢房的气窗格眼很大,有可能小孩看见起火,吓得从气窗钻出去了。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里秦淮河,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里,顺水漂走了。”
  吴定缘听到这里,脸色越发泛白,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。
  昨叶何看了他一眼,声音越发清亮:“红玉被打入教坊司后,就在富乐院里操琴。永乐十三年,她在南京城里无意中碰到一个人,一位故人。”昨叶何有意拉长了声调,“这人原来是济南府的一个捕吏,手段高明,心细如发,当年燕军围城,他一人干掉了数十个潜入城中的细作。铁铉亲手颁下冠带褒奖,还有意撮合红玉和他婚配。后来铁铉被迫离开济南时,这捕吏也不知所终。红玉万万没想到,会在南京城里见到曾经的故人。”
  “这个人,就是我爹?”吴定缘松开她的脖颈,手臂完全垂落下去。
  “他本来叫作钟二勇,只因畏惧被永乐清算,才隐姓埋名,跑来南京冒用了一个淮西迁户的身份落籍,改叫吴不平。”吴定缘这才反应过来。难怪他爹骂人的时候,和佛母一样爱骂“死孙”,这分明就是句山东话啊!
  昨叶何道:“他乡遇故知,本是庆幸之事。可惜无论红玉还是吴不平,都知道当此形势,彼此绝不能相认。他们原本打算以后再不相见……”
  “没想到我却突然冒出来,坏了他们的事。”吴定缘满口苦涩。当初他以为红玉跟吴不平之间有私情,一时好奇才会深入调查,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却远比想象中复杂。
  “你这么一搅局,红玉觉得颇为蹊跷。她找了个机会约出吴不平,质问关于你的事,谁知竟问出一件往事来:原来当年铁家人被押到京师的那一晚,吴不平也悄悄去了教坊司。他不忍见铁公亲眷堕入地狱,可又不敢暴露身份,心中备受煎熬。最终他还是输给了怯懦,只敢隔着秦淮河,向教坊司牢房远远地磕头烧纸。可烧到一半,吴不平突然看到,对面牢房离奇燃起大火,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格栅里滑出来,扑通一声掉进河里……”
  “啊,是杨夫人那间?”吴定缘失声道。
  “不错,正是那一间。吴不平赶紧跳进水里,把他捞出来,发现竟是铁公最小的孩子。只是那孩子先受火灼,再骤入冷河,吓得闭过气去。吴不平抱着孩子跑回家去,悄悄请来名医诊治,这才捡回了他一条性命,只是之前六年的记忆,全都不记得了。吴不平便对外谎称这孩子在淮西老家长大,刚刚接来金陵居住,从此这孩子便以铁狮子儿子的名义活了下来哦,对了,铁狮子这个绰号,恰好是为了纪念铁铉才起的。”
  吴定缘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,炸散了魂魄,炸散了四肢百骸,炸散了意识。而昨叶何还得意扬扬地继续说着:“当我问清楚这桩往事之后,立刻飞奔淮安,去阻止梁兴甫那疯子杀你。还好,还算及时,总算把你囫囵个儿带来了济南。”
  昨叶何对自己的这个举动颇为自得,说得眉飞色舞,她抬手一指那个被吴玉露远远搀扶开的老太太:“你恐怕已经不认得她了吧?”
  吴定缘微微点了点头,他的神情似乎紧绷到了极限。
  “她,就是当年铁府的一个奶娘。你别看她双眼虽盲,可还记得清楚,燕王攻打济南城那一年,一块飞石越过城墙砸进铁府后花园。她正抱着你晒太阳,结果被石块砸中,她伤了脊背,你伤了右腿,还留下一道疤痕。刚才她确认了那道疤痕之后,我的七巧板总算拼上了最后一块。原来九成九的把握,如今可以到十成无疑。”
  吴定缘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最后的裁决。
  “你是铁铉铁鼎石的第三个儿子,你本不叫吴定缘,而是叫铁福缘。”
  这个名字化作一阵劲风,吹散了一个又一个谜团。难怪我一见红玉,便觉得莫名亲切,原来我小时候本就是她来照顾的……难怪我一见火光,就要抽风,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灾中落下的病根……难怪我爹一直惯着我……难怪红姨抵死不肯说出真相,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,只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……
  真相吹跑了迷雾,同时也撤去了尘封已久的保护。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再度苏醒,化为丝丝缕缕的剧痛,在吴定缘的头盖骨下蛛网般蔓延开来。二十多年的时光,他一直惶惑于我是何人,如今真相终于揭晓,带来的却不是释然,而是更强烈的折磨。他抱住头,发出痛苦的呻吟,几乎要被冲击摧垮。
  昨叶何注视着抖成一团的他,突然道:“你们铁家星流云散,只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长起来。吴不平也罢,红玉也罢,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你,真是令人羡慕。”
  “可你却杀了他们!”吴定缘陡然昂起下巴,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脱那无边的痛苦。
  昨叶何抚住额头:“那时候你我各为其主,何况我可没故意杀铁狮子,我还指望利用他做事呢。至于红玉,吴公子,不对,铁公子你冷静想想,我既知道了你的身世,又怎么会去伤红玉的性命?”
  这一语,令吴定缘恢复了些许清明:“我是不是铁铉的儿子,跟你们白莲教又有什么关系?为什么你们要查这件事?为什么要保护我?”
  唐赛儿拍拍昨叶何的肩膀,示意接下来让她来说:“小抹子,这你还不明白吗?铁鼎石在山东何等人望,他的儿子若是站出来,足以号令群雄,收拢人心,我圣教便可以更上一层楼了。”
  “跟你们合作?先把我爹的命还回来!”吴定缘吼道。自己是不是铁铉之子,尚无实感,但吴不平去世前的惨状,可是一直牢牢印在他心里,这都是白莲教欠下的血债。
  唐赛儿盯着他:“吴不平的债,我们自然会给你个交代。但你是铁铉的儿子,不帮我们也还罢了,难道还要去保那个太子不成?”
  吴定缘神情一滞。他这才反应过来,铁铉是被朱棣所杀,而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,他与太子之间应该是血海深仇。他之前在金陵、在瓜洲、在淮安的种种努力拼命,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嘲讽。
  “小抹子,你是时候认清自己是谁了。”唐赛儿到。
  不,不对!吴定缘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捋出一条重点。
  “太子是朱棣之孙,难道你们合作的那个篡位者,就不是宗室吗?对我来说,加入哪边岂不都是仇人!”
  唐赛儿长叹一声:“拜你小子所赐,已经没有什么合作啦。我教在金陵猎杀太子的计划失败,北边那位贵人只怕己动了决裂的心思。”
  吴定缘一怔:“决裂?”
  “你也看到那位狻猊公子了。他前去淮安接手截杀任务,就是一个最明白不过的征兆。老太太我看得明白,这种皇位之争,跟庄户人家争夺家产没区别,不是友盟,那就是死敌,没有墙头可以骑。白莲教办事不力,迟早是要被灭口的。”
  唐赛儿微微苦笑,用手指捏了捏眉心:“所以我让小抹子你来帮我,不是助那朱家的贵人夺权,而是助我圣教自保——因果这东西,真是奇妙,我教因你而败,结果也将因你而活。”
  这个转折,实在出乎吴定缘的意料。他紧皱眉头:“那个贵人,到底是谁?”
  根据于谦的分析,这个纵贯两京的大阴谋背后,只可能是朱瞻基的两个弟弟,不是越王就是襄宪王。可惜情报不足,始终无法得出结论。虽然这对如今的吴定缘来说,已无意义,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。
  “如今说与你知也不妨,那贵人便是……”
  唐赛儿刚说到一半,全身却猛然一僵。吴定缘惊骇地发现,老太太脚边的地面上,赫然多了一支长箭。这支利箭长约二尺,黑镞四棱,分别刻着四条血槽,而黄褐色的箭羽是用桂竹笋壳做成——这是狼舌头箭,只有大明军中精锐才用得起这种货色。
  这是从哪儿射过来的?
  吴定缘正要分辨方向,却见唐赛儿脸色骤然扭成铁灰颜色,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半步,捂着胸口仆倒在地。
  突然,吴定缘心中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,连忙就地一趴。下一瞬间,嗖、嗖、嗖,三支箭影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,没入水面。如果吴定缘再晚反应那么半息,便会被射成刺猬。
  突如其来的危机,反倒驱散了吴定缘的惶惑与混乱。他奋力抬起头,朝着大明湖畔望去,只见无数百姓正东奔西逃,柳枝散落了一地。有身披软甲的大队官兵冲到湖畔,要么举刀乱砍,要么遥遥放箭。看那服色,似乎是山东卫所的人马,更确切地说,是济南卫旗兵。
  吴定缘眼力极好,他很快发现这些官军不是在随意屠戮,他们有明确的目的,就是抓出隐藏在人群中的白莲信众。他看到不止一个信众试图从柳林外逃,可惜不是被飞箭穿心,就是被乱刀砍杀。一时间哭爷喊娘,喧哗四起,现场就像一个炸了坑的蚂蚁窝。
  昨叶何躲在太湖石的背后,急切地冲这边探出头:“佛母如何?”吴定缘看了一眼,佛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,只有脊背在微微起伏。长箭没射中她,但似乎触发了某种心疾之症。可惜苏荆溪不在,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。
  “官兵怎么会突然来大明湖?是你们走漏了消息?”吴定缘大声问道。
  昨叶何道:“不可能,今天佛母来大明湖的事,除了她只有我知道,连梁兴甫都不清楚。”
  吴定缘再朝那边看去,发现官军动向确实蹊跷。如果他们是冲着佛母来的,现在应该有一队重兵直奔这里抓人才对。而实际上,官军的注意力并没有额外关注到这边,刚才那几箭只是恰好扫过来罢了。
  看来官军本意是对付白莲教不假,却不知道最关键的佛母也来到了大明湖畔。
  这场袭击来得突兀离奇,但当务之急不是搞清楚原因,而是先尽快脱离这个危险地带。吴定缘环顾四周,看到在窄堤的另外一边,梁兴甫和吴玉露矮身躲在木轮车后头,暂时都还算安全,而自己的那个奶娘不见了踪影,八成已吓跑了。
  吴定缘苦笑了一声,他一点也不想跟白莲教有什么瓜葛。但形势逼人,等官军注意到这边,且不说自己,吴玉露只怕是难逃一死。为了妹妹,只能勉强跟白莲教联手一次。他注视片刻,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,便对昨叶何讲了几句。昨叶何震惊于这计划的大胆,但她是个极有决断的人,立刻判断出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。
  “你在这里好生看护佛母!”
  昨叶何叮嘱了一句,从太湖石后矮着身子冲了出去。她冒着被官军再次狙击的风险,飞快地跑过窄堤,走到木轮车前。梁兴甫听她说了几句话,没有多言语,双臂一抬,竟把那一辆木轮车生生抬了起来。
  梁兴甫就这么斜举木轮车,如同举着一面巨大的木盾。吴玉露和昨叶何躲在他背后,朝着太湖石这边迅速挪过来。等到众人会合之后,吴定缘看了梁兴甫一眼,面无表情地把计划说出来,然后把唐赛儿背在身上。
  他这么做,倒不是关心佛母生死,而是防止梁兴甫突然发疯。这疯子一心要把吴家都超度去西天,唯一忌惮的大概只有佛母。背上她,就有了一个挡箭牌。
  梁兴甫什么都没说,双臂一振,举着木轮车步入湖水之中。随即吴定缘背负唐赛儿,随着昨叶何和吴玉露也一起跳进湖水之中,凑到梁兴甫身旁。这个木轮车的结构非常简单,车厢主体是一个敞口枣木方框,下面装着一个木轮。梁兴甫把它倒反过来,如同一顶大帽子扣在众人头顶,又像举了一把硕大的油伞。刚才洗脚的时候,吴定缘已知道大明湖这一带的湖水不算深。他让所有人的身子都泡在水里,尽量只露脑袋在水面,然后吩咐梁兴甫把车框向下压,让主体缓缓浸没在水中。
  倒扣的车厢里存有一定气息,足够这几个人一时之用。他们涉水徐徐前行,外人根本看不到人影,最多只会看到湖面上有一个倒置的小木轮和若隐若现的车底。何况大明湖上荷叶接天,更不易被觉察。
  这个法子,还是吴定缘小时候从吴不平那里听来的。行军之时,若碰到水流湍急的浅河,军汉们就喜欢把皮舟倒扣在头上,四人一队,泗涉而过,谓之“龟排"。小孩子好奇,吴定缘召集一群伙伴去秦淮河里试,差点全被冲跑。吴不平气得够呛,铁尺举起来要抽,最后长叹一声,还是放下来,转身挨家挨户去给人道歉。
  一想到此节,吴定缘心中又是一痛,对车厢里这几个白莲教骨干的恨意更重。吴不平对他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,这个杀父之仇真真切切,不会因身世而有所减轻。
  若不是吴玉露尚在,他一度想干脆掀翻车厢,跟这些人同归于尽算了,省得许多麻烦。可一想到铁铉与红玉,他又对永乐皇帝涌起怒意,想要假手白莲教向他报复,可这一报复,就会牵扯到朱瞻基,一想到那一尊两人共誓的小香炉,他一下又茫然了。
  此时车厢倒扣在水下,视野之内一片黑暗。在这么个逼仄狭窄的空间内,每一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,如观肺腑。时断时续的是佛母;抽泣慌乱的是吴玉露;粗重起伏的是梁兴甫,他承担着九成以上的重量;昨叶何的鼻息倒是节奏稳定,不见半点紊乱。
  而吴定缘的呼吸像是一个泄了气的风箱,轻重不一,忽长忽短,尽显心中重重矛盾。
  此时大明湖畔的混乱有增无减。这一次官军似乎下了大决心,打算要把白莲教一举铲除。他们只要见到稍有可疑之人,便立刻开弓射出,连警示都不发。弓手身旁还有大批短刀手与矛手,像篦子一样,从曾公堤一直梳到天心水面亭,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。
  不过从天心水面亭向西,搜捕兵力明显减弱,因为这一段不属于“真武诞辰"的插柳范图,去的百姓相对比较少。没人注意,在湖心亭与扇面亭之间的浩渺湖面上,一个小圆头忽上忽下,不时还露出一条背脊,不动声色地横跨,仿佛一条江豚在波光粼粼的湖波里游玩。
  不光是官兵们没注意,就连原本在北边汇波楼上的两个人,都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。他们的全部注意力,都放在了济南卫的动作上。
  “苏大夫你看,果然是靳荣的兵!”朱瞻基兴奋地喊道。
  从这个高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,济南卫的大军分作三股,从东、东南以及南三个方向围拢而来,毫不留情地清扫着大明湖畔。从他们的动作来看,绝非敷衍了事,显然上峰是下了死命令的。
  可朱瞻基观望了一阵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。他怒气冲冲道:“我书信里明明只提及佛母,搜捕就是了,谁让他们搞成了乱打乱杀,伤及那么多无辜。”
  他在淮安已知道,大部分白莲教众只是互助的穷苦人家,看到官军如此杀戮,突然有些后悔这么莽撞。朱瞻基一拍栏杆:“靳荣可靠,确凿无疑,咱们赶紧去找他,让他停手!”说罢转身噔噔噔就跑下楼去了。
  苏荆溪跟在后头,双眉始终微蹙她对于太子的计划持保留态度,可一时也没什么能驳斥的。她只能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,希望能借此争取到时间,再仔细盘算一下。
  “苏大夫,你怎么这么慢,快点!快点!”太子站在汇波楼的楼梯下,不耐烦地催促道。
  “殿下,你的箭伤还没好,不可动作太剧。”苏荆溪拖延着说。
  太子摸了摸右肩:“昨日上药时我都能摸到箭镞头啦。你不是说再坚持两三日,它便会自行脱落嘛。”
  “越是这时候,越要谨慎。”苏荆溪借着这短短的空当,脑子里已盘算了一圈,开口便道:“殿下您玉佩已丢,要如何说服靳荣,您是太子?”
  朱瞻基哈哈大笑:“苏大夫不必操心此事,靳荣这个人我很熟悉,当年曾在永乐爷麾下听用,靖难时在白沟、浦子口立过功。我在京城见过几次,他肯定认得我。”
  “朱卜花亦是近臣,跟殿下更熟悉。”
  “永乐十八年的山东白莲教闹事,靳荣也参与了镇剿。何况你看他对白莲教下的这个狠手,岂能跟朱卜花那个狗贼相提并论!”太子佛然不悦。
  苏荆溪注视着朱瞻基有些激动的眉头,没再劝下去。自逃亡以来,这还是他第一次独立筹划,若是继续质疑下去,只怕会触碰到太子那脆弱的自尊心。于是她垂下手来,柔声道:“既然如此,请恕民女暂时不能随扈东宫。”
  太子一怔,旋即一股怒意涌上来。我不纳你的谏,你就撂挑子不干吗?苏荆溪一撩额前的细发,笑道:“殿下误会了,民女只说暂时离开,可没说一走了之。”
  “为何?”
  “这一次您去见靳荣,能有几成把握?”
  “没有十成也有九成。”
  “就是有一成危险,亦不能轻忽。民女自请留在外面,实是为殿下多留一条路。倘若其心可用,则诸事皆宜;倘若碰到那一成可能……殿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,我至少能赶去德州,请张侯跟于司直前来救驾——殿下万金之躯,须备万全之策,容不得半点疏漏啊。”
  听到苏荆溪这一番苦心,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危,朱瞻基立刻大为感动,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:“苏大夫你,你可真是,真是体贴本王。”他见苏荆溪脸颊微红,想要把手掌抽出来,不由得又握紧了几分。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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