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读设置(推荐配合 快捷键[F11]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)

设置X

两京十五日 第24节

  “若他们知道我的身份,岂会处置得这么潦草。这是把咱们误当成小毛贼了吧!”
  吴定缘冷笑道:“潦草?你怕是不知道这水牢的厉害。”
  朱瞻基道:“泡在水里而已,总不至于比宫刑还可怕。”
  “不出三日,你会宁可把自己阉了。”吴定缘道,“在水牢里面,你只能一直保持站立,哪怕稍微弯腰或者坐下,水都会淹过鼻孔。一天不够就站三天,三天不够就泡五天。迟早有一天你会支持不住,瘫软下去被活活溺毙。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,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自己死前的痛苦。”
  这一番话吓得朱瞻基面无血色。他本以为最多泡得皮肤松弛,没想到这么恐怖。“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?”
  “保持安静。”
  吴定缘不再理睬太子,开始观察四周。他很快注意到头顶有一个方口,方口上牢牢盖着一扇四杠铁栅门,外头隐约有光亮。犯人们应该都是从这个入口被抛下来的。
  他双手被捆不能动弹,便在水里用力一跳。吴定缘个头很高,脑袋“砰”一下撞到铁栅边缘,铁栅纹丝不动,显然是从外头锁住了。
  确认牢口封锁之后,吴定缘又把身子向后贴到凹凸不平的墙壁上。这墙壁是用碎石碎砖砌成的,边缝里抹了石灰浆子,表皮覆着一层滑腻腻的水苔。他背踏墙壁,在水里慢慢挪动,试图丈量出整个水牢的布局和大小。
  当他蹲到水牢的另外一侧时,发现这里居然还泡着别人。有三个人背靠墙壁,默不作声地站在水里,其中一个明显比其他人露出水面的位置要高一点。
  他们早注意到水牢里多了两个人,可是都没吭声。这些可怜人估计关了好几天了,开口讲话都算对体力的浪费,要尽量避免。
  吴定缘也没理睬他们,自顾自在黑暗中蹭了墙壁一圈,心里大概有数了。从汪管事的举动判断,他并没觉察到朱瞻基的真实身份,单纯只是想吞下那一口袋合浦珠子罢了。
  这水牢里原本关着的几个人,怕是盗贼山寇之类的人。估计汪管事是打算把他们诬为盗贼同伙,硬算为同党,让官府并案合审。侵占珠子这事,便洗得首尾干净,再无后患。
  这在公门里头,唤作“寄罪”,把一个无关罪名寄到事主身上,然后与真犯一并审理,真犯身上的铁证,自然也成了事主的铁证,乃是个极好用的勾当。不是老刑名,做不得这么精细。
  吴定缘见那些人没有讲话的欲望,便先游回太子身边。太子问他找到别的出口没,吴定缘说没有。四周墙壁严严实实,下面只有一个放水的细洞,怕是只有水蛇能钻。
  “这可怎么办?”朱瞻基忧心冲忡地仰起头。此时天色已晚,栅栏外也是暗淡一片。且不说他们是否赶得及明晨出发的进鲜船,搞不好要以小贼身份死在这水牢里头。
  能侥幸逃过宝船大劫,能从南京重围里杀出一条路来,难道最终却在这个小水牢里翻了船?朱瞻基觉得这实在太他妈憋屈了。
  “现在我们没什么能做的,只能等。能不能脱困,就看外面的人够不够聪明了。”吴定缘喃喃道。
  “你说于谦?”
  “不,小杏仁忠心可嘉,但他就是根憨木头。我说的是苏荆溪。”吴定缘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,可惜在黑暗中太子看不到。
  “苏大夫?”朱瞻基一愣。
  “能毒杀朱卜花的,怎么会是寻常妇人?”吴定缘斟酌了一下词句,“那个女人……是个瓷器面玲珑心。若有人能觉察到汪管事的蹊跷,只能是她了。”
  “难得见你夸奖人啊。”太子回想了一下,自从认识吴定缘之后,那家伙永远都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毒辣嘴脸,这么正面的称赞还是第一次。他心中忽生出微微的警惕:“你莫非也觉得苏大夫人不错?”
  “我只是希望她能坦诚一点,别藏着掖着的。”
  两人同时陷入沉默,水牢里变回到一片死寂。过不多时,太子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了:“吴定缘,你发现没有?”
  “什么?”
  “这还是第一次,你跟本王如此讲话。”
  这句突如其来的感慨,让吴定缘一愣。他回想了一下,还真是如此。之前因为那奇怪的头疼病,他根本无法直视太子,要么是对着于谦说,要么是迫不得已时忍痛大吼几句。如今身处黑暗,看不到对方的脸,两个人反而可以如寻常朋友一样交谈。
  “……呃,是吧。”他回答。
  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。他们的身份、学识、兴趣天差地别,实在没什么可以谈,只能商量一下逃脱计划。可在这座水牢里头,实在没什么可计划的,只能等待。
  水牢的可怕之处,就在这里了。安静的密闭空间、漆黑的视野与包裹全身的冷水,会剥夺囚徒的五感,令他们的思维格外敏锐。他们首先要遭遇的折磨不是痛苦,不是疲倦,而是极度的空虚无聊。
  朱瞻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压抑,再度开口道:“本王有个疑惑,不知当问不当问。”
  “大萝卜,你已经在问了。”吴定缘毫无敬意。
  “你刚才说希望苏荆溪能坦诚点,本王也希望你能做到。”朱瞻基循着声音凑近一步,“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的?”
  两个人相识只有短短一日,可朱瞻基对这位“蔑篙子”的生平了解实在不少。这人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,却偏偏隐在父亲身后,甘心忍受被世人嘲笑,背负酗酒狎妓的污名。朱瞻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哪有人这么作践自己。
  如墨色浓郁的水牢里一片安静。朱瞻基一度怀疑,自己是不是问得太过分了。就在太子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时,吴定缘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忽而来,语气里没有惯常的嘲讽,只有淡淡的疲倦和哀伤:“我从小时起,最佩服的就是我爹。他是南直隶地面最厉害的捕快,任何宵小都逃不过他的雷霆手段。南京城的孩子玩官兵抓土匪,都把官兵叫作铁狮子。我每次跟他们玩,都坚决不做土匪,铁狮子的孩子,怎么能做贼呢?必须也做官兵。
  “不过,我一直很奇怪,我只记得六岁之后的事情,之前则全无记忆。我问过爹娘,他们说小孩子没记性,我也就相信了。十二岁那年,我娘生完玉露便去世了,我爹再没续弦,就这么拉扯我们两人长大。从那时候起,我开始学习搏击之术,学习追踪与仵作之术,苦练眼脚,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我爹一样的人,去保护我的家人,去保护金陵百姓。
  “永乐十三年,我在应天府谋了个快班的常役,算是踏上理想的第一步。我那天很高兴,决定去桃花渡喝些酒庆祝。路上我看到一个毛贼,他窃了农妇的菜钱要逃。我沿着秦淮河一口气追了五六里,才算逮着他。我正要把他捆起来送走,一抬头,却发现我爹进了富乐院。
  “应天府的三班衙役爱逛青楼,但大多是去内桥和中正街,不会到秦淮河畔这么高级的地方。何况我很了解我爹,自从我娘去世以后,他从来不近女色,为此街坊还都传过笑话,说只见寡妇为亡夫守寡,没见过鳏夫为亡妇守节。所以你可以想象,当我看到他走进富乐院时,心里是多么震惊。
  “不过,我没有上前说破,先把那毛贼扭送衙门。晚上回家,我试探了一下,我爹却什么也没说。我好奇心更盛了,就去富乐院调查了一下,得知我爹找的姑娘叫作红玉。我使了些手段,设法见到了红玉。没想到,我第一眼看到红玉……呃,红姨时,整个人呆住了。”
  “跟看见我一样,头疼难忍?”朱瞻基问。
  “不,是特别舒服。”吴定缘眯起眼睛,仿佛还在回味,“就像热水一点一点漫过脚丫子,钻到每一个脚指头缝里,浑身变得暖洋洋的,比最高明的按摩师傅按摩都舒坦。”虽然他的形容很拙劣,但朱瞻基大概能理解。
  “红姨见到我,反应也很奇怪。她好像原来就认识我,却努力表现出不认识的样子。我一眼就看破了,但没说破,只是时常会去探望她。不为别的,就为了能多看看她的脸,再体会一下那样奇妙的感觉,简直欲罢不能。我很好奇,为何我看到我娘的面孔,都没这样,却偏偏对一个陌生人有这种亲切感。为什么?她跟我爹什么关系?我从来没有去追究,生怕一旦说破,那感觉就不复存在了。
  “这样的见面持续了好多次。有一次,一个醉汉闯进红姨的房间,嫌她弹琴吵闹,破口大骂,骂她一匹母狗父子骑——这明显就在说我和我爹。我怒不可遏,要出去搂那个醉汉,推搡之间,无意中打翻了蜡烛,让整个富乐院都烧了起来。我一看到那巨大的火光,突然之间头痛欲裂,好像有一只蚱蜢在脑袋里来回跳跃、啃咬,我口吐白沫,四肢抽搐,直接瘫倒在了地上。
  “等我模模糊糊地醒来时,是躺在红姨的床榻上,她在外间似乎在跟我爹讲话。他们不知我已醒转过来,谈得没什么隐秘。我只隐约听到一句,红姨说你抚养他这么多年,与亲生父亲又有什么区别?当时我真是如五雷轰顶。你要知道,我一直以是铁狮子的儿子为傲,得知这个身世后,是多么大的打击。那一瞬间,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,四周颜色全灰了。我是个野种,我他妈竟然是个野种……”
  吴定缘的语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。朱瞻基艰难地挪动嘴唇:“那你没问问,你真正的身世是什么?”
  “我怎么会不问?等红姨进屋之后,我便刨根问底。红姨开始推说是我听错了而已,却架不住我反复质问,最终才勉强点头承认,可再多就不肯说了。我再逼问,她举起簪子,说如果我再问,或者把这件事泄露给我爹,她就自尽。我知道她是认真的,只好把满腔疑惑压回肚子,失魂落魄地跟我爹回到家里。
  “从那以后,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。一旦看到稍微大一点的火光,便会羊角风发作,口吐白沫,头疼得没法控制自己。别说去继承铁狮子的衣钵,就连当一个普通捕快都不可能,天下哪有一见火就犯病的捕快?我成了一个废物,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废物。
  “我也说不清楚,哪里对我的打击会更大一些,羊角风,还是野种?我不敢跟我爹说,我怕说破了连养父子都没的做了。我开始有意放纵自己酗酒,让所有人都厌弃我、鄙夷我,最好让他们都觉得,我是因为行事堕落才不配当铁狮子的儿子。实在憋得难受了,我就去红姨那里待着,什么都不干,就呆呆地看她的脸,只有那时候才能稍微舒心,结果传出去我又多了个狎妓的名头,呵呵,也无所谓。
  “我爹一直觉得,我性情大变只是因为得了怪病,他帮我找过很多医生,都没什么效果;他劝过我很多次戒酒,劝不过就打,就骂,都没用。我暗地里一直在帮我爹,破了很多大案奇案,可我没资格分享铁狮子的荣誉,宁可把名声都送给他。我是在报恩,感谢一个与我全无血缘关系的人把我抚养长大……”
  吴定缘一口气说了许多,他不知道,为什么自己会愿意开口说起这些事。也许是水牢里的幽闭环境,让人有倾吐的欲望;也许是他这个秘密憋得实在太久,总要一吐为快。对方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太子,云霄上的神龙又怎么会在意一只蛐蛐的际遇?身份差得太远,很多话反而能放开。
  不过,奇怪的是,朱瞻基听完以后,却没发表什么尖刻的评论。吴定缘自嘲地笑了笑,这种事确实很难让别人理解。不过,很快他发现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劲,急忙叫着名字朝前探去,发现朱瞻基整个人几乎全没到水里去了,直冒泡泡。
  朱瞻基估计是刚才听得入神,身子一下失去平衡。他的双手被捆缚,连扶撑都做不到,只能一沉到底。
  吴定缘的双手也动弹不得,只好用左腿一钩,恰好挡在太子前倾的胸口前,往上那么一抬,勉强把他重新架出水面。朱瞻基咳咳地吐出几口水来,抬起头含糊道:“然后呢?”
  “先别管那些了。”吴定缘设法把太子再次抬起来,视线却看向水牢的另外一边,似乎有什么发现。
  那边的三个人还在,像三尊翁仲石像一样呆呆靠在墙壁。吴定缘眯起眼睛观察片刻,先把太子扶稳,然后径直走到中间那人面前,沉声道:“借用一下。”
  那人的眉毛“腾”地抬起来,似乎不太情愿。可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把他拱开几步,示意朱瞻基过去。太子莫名其妙,可他走到那个位置一靠墙,就明白为什么了。这里有一处凸起,是墙壁常年泡水,砖石拱起所致。它的大小和高度,恰好可以让人把屁股坐上去,头部仍能留在水面之上。这在水牢里,可是比龙椅还宝贵。
  那三个人显然早发现了这处宝地,轮流坐到上面。吴定缘发现他们的站立次序和刚才不同,中央这人的位置又略高于其他,这才识破其中奥妙。眼见这风水宝地要被夺走,这三位再也无法淡定,一个个脸色难看地围拢过来。
  不过,他们在水里泡得太久,又累又饿,面对吴定缘这新入水的壮汉,实在是力有未逮。吴定缘略觉不忍心,开口道:“暂时坐一下,轮流来,不亏了你们。”
  他反转过身去,费力地从朱瞻基怀里拿出一块已被水泡烂的松糕,这是在赌棚里随手揣走的。那三个人一看见吃的,眼睛“唰”地都亮了起来。吴定缘倒背着手,把松糕递过去。三人倒有几分义气,一人只咬了一口,没有多吃。吃完糕点,他们神气稍稍恢复了一些,总算敢开口说话了。
  原来这三个人是仪真县月塘乡的船户,两个年长的一个叫谢三发,一个叫郑显伦,小的那个叫郑显悌,是郑显伦的堂弟。吴定缘便问他们为何被关入水牢。
  谢三发在三人中最大,他苦笑着说,因为最近漕法变动,船户苦不堪言,他们仨被同乡推举来找汪极议事。不料,两边谈得不顺,起了口角,汪极便诬蔑他们是水匪,直接关进水牢里来了。
  朱瞻基一听是漕法的事,格外上心,毕竟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,道:“我听说漕法由转运改为兑运,乃是当今圣上体恤百姓的善政,怎么你们却苦不堪言?”
  郑显伦狠狠朝水里啐了一口:“善政个屎屁眼子!皇帝老儿自己捅两下就知道骚臭了。”这话脏得朱瞻基脸色微变,差点没坐住。
  谢三发赶紧打了个圆场,边:“原先实行转运法,我们船户佥派了漕役,得从苏松解运到德州,一趟下来得小半年光景,累也累死了。如今改了兑运法,我们只要从苏松解运到淮安,兑给淮安所的军爷们,就能回家,真是德政。只不过啊……”
  “只不过什么?”朱瞻基追问。郑显伦抢着嚷道:“只不过从淮安到德州这一段的脚费,却要我们船户来出!”
  朱瞻基一听即懂,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钱粮。换句话讲,就是船户出钱,雇佣卫所军户替他们走漕运——这仍旧比徭役要合算多了,不知这些人为何叫苦连天。
  “莫非是漕运衙门定的脚费太高?”
  谢三发道:“衙门定的规矩,是每石加脚耗一升,不算太高。不过到了汪老爷这里,却要加到每石半斗,一下子高出五倍,这谁受得了啊!”
  “漕运脚耗是官府的政务,关他一个盐商什么事?”
  三个人俱是同情地看了朱瞻基一眼,仿佛在看一个傻子。郑显伦冷笑道:“你也忒不通世务。扬州地界谁不知道,不用汪龙王的船,根本下不去水!”
  三人连说带骂,朱瞻基这才明白。原先实行转运法,官府负责全程提供漕船,船户跟着走就行;现如今改了兑运法,从苏松到淮安这段航程,官府便不再提供船只,船户得自己去想办法。像谢三发、郑氏兄弟这样的穷人,自己没有大船,只能五户十户联保去租。而能用的大船,全垄断在汪极手里,他开什么租价,别人只能接受。那“每石半斗"的脚耗,只有一升是官府收取,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费用。
  “汪老爷说,他把自家船舍出来做漕运,占了别处生意的运力。若不把租费定高一点,就亏本了。按这个脚耗,我们走一趟全家都要饿死,求他给条活路,他也不理,说有本事你们莫租我家的船。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家手里,不租他家的,漕粮根本运不完。”
  朱瞻基听得怒火中烧:“太混账了,就没人告官吗?”
  “他跟扬州知府、扬州所的指挥使好得穿一条裤子,谁能动他?这四升脚耗,里头至少一半都孝敬给府、卫所了。”郑显伦愤愤地说完,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郑显悌补了一句:“其实这只是小头。我听脚帮的人说,扬州所的糟船往北运,一船一船夹带的全是汪家的私盐。”
  这一句出来,朱瞻基才真正震惊。贩卖私盐在大明是重罪,而汪极居然能驱动官船替他做这种事,简直比收取租船费还要嚣张。
  太子不由得愤愤,这汪极真是贪欲熏天,一年几十万斤的官家盐引他居然犹嫌不足,还要搞出这些龌龊之事。一头收着高昂的租船费,一头又利用跟卫军的关系,偷贩私盐。两边获利,都极其惊人。这漕运改制看似惠民,好处却全被他汪家给占了。
  “这,这不是犯了国法吗?”他嗫嚅道。
  “国法个屁啊,扬州城汪老爷就是国法,比皇上还大。“郑显伦愤愤不平地骂道,“皇上远在京城,天天大鱼吃着,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虾米!”
  朱瞻基想辩解几句,却不知该怎么辩才好。他原先还有点愤愤不平,觉得是一群刁民无知,不识朝廷苦心。这次才算亲眼见识到,一条惠国惠民的善政,是怎么变成蠹虫牟利的法宝。
  这些所谓忠臣,这些所谓良商,就是这么报效天子信任的。难怪汪极一甩手就能赠送一条宝船,全都是从社稷根基挖出来的啊。占了这么大便宜,他居然还贼心不死,还要插手谋篡皇位,朱瞻基越想越气浑身都颤抖起来,恨不得立刻跃出水牢,把此撩亲手一刀刀凌迟!
  他的情绪太过激动,整个身体剧颤。太子突然听到微微“嘎巴”一声,随即屁股一虚,整个人随着那块脱落下来的凸砖沉入水下……
  “大萝卜?!”吴定缘惊叫道。
  第十三章
  几盏明晃晃的学而灯,悬在汪府别业的正门两侧。汪管事候在门外,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。
  忽然,远处传来车铃响动,他精神一振,抬手喝道:“掌灯!”周围仆役连忙点起引草,伸入灯内,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,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“临花藏池”的牌匾。
  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,烛光雅敛,如《论语·学而》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“温良恭俭让”,故名“学而灯”。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,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,细细削下表皮,不能厚,不能断,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。
  一辆双辕马车徐徐来到府门前,汪管事急忙下了门阶,膝盖略弯贴地,口称“给鹤山先生磕头”。车帘掀起,一位青衫老者从里面跨出来。老者七十多岁,手执青藤拐杖一根,长长的白髯配上东坡巾,颇有些仙风道骨。
  “劳烦久候,路上有些事耽搁了。”老人解释了一句。
  “不妨不妨,从泰州一路过来,也够劳顿的。主家已备好了宴席,等您呢。”汪管事满脸堆笑,就要把他往里面迎。
  老者神情有些郁郁,回了一句“嗯”,却没挪动脚步。马车后很快又下来一个年轻女子,额头宽大,素朴裙钗,旁边还跟着一个驼背苍头,戴一顶宽檐罗帽,看不清脸。
  两人下了车,都恭敬地站到鹤山先生身后。汪管事有些惊讶,他事先可不知道鹤山先生还带了两个随从。那苍头也还罢了,这个女子举止看着不像婢女,亦不像侍妾,可有点古怪。可他也不好细问,连忙吩咐中门大开,把贵客迎了进去。
  这座别业外面看着其貌不扬,内里却极为奢华。进门以后,接连数座宏峻堂宇,重轩复道。其中木构皆用楠木,外涂金彩,再覆以丹垩雕刻。朱色是朱砂磨细,墨色是微墨粉刷。
  而堂宇之间的地面,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。倘若有人白天空俯瞰,会发现整个别业的地势从外围到中央逐次凹陷,形成一个内宅盆地。盆地内皆是一圈圈圃畴,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。不时可见闽中的佛桑花、暹罗红绣球、南海娑罗树等名贵品种,这些名种碍于气候,往往一季即萎,更透出主人家的奢靡。
  此时已近六月,正是石榴初吐、茉莉芳妍之时,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,再间杂以挺拔蜀葵、熠熠朱槿,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势。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,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,浑然忘俗——这种设计有个名目,唤作“临花藏池”。
  “好是好,只是太过奢靡了。”鹤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了一句。
  “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麻烦。”汪管事笑道,“您看,这花圃旁边都有沟渠,从邗江直接引水浇灌。若遇暴雨,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别处。根本不劳人力。”他本想多介绍几句,可他发现鹤山先生心绪不佳,便知趣地闭上了嘴。他引着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,这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。和外头的华丽相比,竹轩简朴得紧,无论屋梁门窗、椅榻案架,皆为竹制,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。站在竹轩门前举目环顾,周围是一圈圈梯田一样的高坡,上面花草层叠,像极了一片片花尊,把来人如花蕊一样拢在中央。
  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