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22节
于谦忙道:“四只鹧鸪,都是扎了脖。”鹧鸪两条腿,指人,扎了脖子不能吃鱼,即是说这次捎人不带货。胖子撇了撇嘴,伸出五个指头晃了两下。
这十两是拉纤的费用,因为他这次不带货,脚帮从中赚不到搬货的钱,就会把介绍费价码抬高。至于给船主多少,还得另谈。
于谦无心讨价还价,当即从腰间取下那袋合浦珍珠,打开袋子拿出一枚,交到胖子手里:“散碎零头不必找了,只是要快,今晚走最好不过。”
胖子举起珠子,透着日头看了眼,脸色变得谄媚起来:“包有,包有,老爷要看看什么船?”
于谦道:“自然是进鲜船,越快越好。”
胖子很是殷勤:“这边埠头就有一条现成的,要小人派个跑腿去通知您那三位伙伴吗?”
于谦不想让太子抛头露面,便说:“不必,先带我去看看。”
胖子带着于谦离开河库,一路恭维着引路。他们沿着一条满是灌木的小径走了半天,于谦突然觉得不太对劲。这分明越走离河边越远,谁家的进鲜船会停在这里?又走了一阵,他闻到一股腥臊味道,再一看,眼前是一圈密不透风的柳树林,林子中间挖了几道深沟,沟底堆满了黄白污秽,边缘沟头浮着一堆堆白晶。
这里是瓜洲倾倒屎尿的地方,挖成沟渠是为了养硝土,平时根本没人靠近。于谦看到这里,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,转头正要走。适才那几个脚夫已经跳出来,各自手持一根粗长的抬棒,拧笑着围成一个半圆形。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笑眯眯道:“累我带你走了这么远,给些茶钱也是应该的。”
于谦怒喝道:“这里距离千户所不远,你们吃了豹子胆了,敢在这里劫掠?”
胖子道:“邗江水波凶险,每年溺死几个没数的江里鬼,龙王爷都管不着。”说完舔了舔舌头,显然对这营生颇为惯熟。
于谦暗暗焦虑,眼下这局面,自己折了不要紧,耽误了太子可是要命的事。他暗自挪动脚步,心想着该如何脱身,胖子见这书生居然还不死心,嗤了一声,肥胖的手掌往下一压。
一个脚夫挥起棍子,直奔于谦天灵盖砸去。于谦浑身猛然绷紧,只能闭眼硬着挨。可等了半天,也不见棍子落下。他一睁眼,发现一只大手攥住棍子,与那脚夫僵持住了。
“吴定缘?”于谦如释重负。
吴定缘冷冷道:“不是鸽子莫扑棱翅,学了几句水词就想混江湖了?”
胖子见横里插来一人,先怔了怔,忙喝令脚夫们动手。一个是杀,两个是砍,也没什么分别。谁知吴定缘一握手中新配的铁尺,眼神森冷地往那边一扫,那三个脚夫登时僵在原地。
这世间本是一物降一物,脚夫在码头上卖苦力,对于谦这种读书人不甚在意,但看到公差就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。
吴定缘一向喜欢速战速决,见对方被震慑住,毫不犹豫,抢先出手。胖子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,三声“哎哟”同时响起,三个脚夫一起捂着手腕弯下腰去,三根木杠纷纷落地。他下意识转身要逃,那人影已冲到跟前,狠狠一脚踹向小腹。
胖子的肚皮软软地凹进去一块,竟然让吴定缘的脚微微陷住。吴定缘再用力一踹,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,整个人扑倒在地,脑袋“咣当”一声碰在了硝土沟边上。胖子还要挣扎着爬起来,吴定缘抬起脚底踩在他脑袋上,狠狠蹑了几蹑。
这里常年浸泡污秽,沟头生着一层厚厚的白硝土,胖子这一滚,鼻孔和嘴里都塞满了硝土,直辣得他涕泪交加。
“饶……饶命……”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饶。吴定缘却不肯放松,反反复复使劲,直到旁边那三个脚夫反应过来,纷纷跪地替纲首求饶,他才稍微松了松劲,容胖子抬起头。
“小的污了狗眼,穿了烂心,上辈子九世为娼才敢动您的心思。”胖子也不含糊,一连串污言秽语冲着自己先泼过来。一看他就是经验丰富,知道自贱最能消去杀心。
果然,吴定缘没再下狠手,而是沉声问道:“你怎么敢打他的主意?”
胖子忙不迭地答道:“我看这位爷爷手皮细嫩、脖颈白皙,虽然穿着寻常,可走起路来总避开污水泥泞,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,不知为何乔装私逃。我适才问他要不要跑腿送信,知道并无同伴跟随,又见他掏出一袋合浦珠子,这才……”
于谦在旁边脸色一阵青、一阵白,他没想到自己浑身破绽,一搭话便早被看了个通透。吴定缘看向于谦:“他拿走珠子了吗?”
于谦掏出珍珠口袋晃了晃:“还没来得及。”
吴定缘瞪了他一眼:“钞银不露白,下次你还是把脑子露出来显摆吧,反正也用不上。”
于谦脸一红,赶紧把口袋又揣回去了。
吴定缘叹了口气,不怕没江湖经验的雏儿,就怕自以为有江湖经验的人。这个小杏仁原来是官,走的是水马官驿,自然一路顺畅。如今逃亡在途,他还用官府那套做派,也忒小看万里行路了。吴定缘正是不放心于谦办事,悄悄在后头尾随,这才挡过一劫。
吴定缘蹲下身子,拍着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:“俗话说,车船店脚牙,无罪也该杀。你一人独占脚、牙两行,死也不冤了。”
胖子嘴唇上抖着腥土,连连告饶。吴定缘指着于谦道:“你莫看轻这人,他可是朝廷命官。现在扭你去千户所,轻易判个斩监候。”胖子面如土色,只是不住磕头。
吴定缘见火候到了,便松开脚底:“你若不想死也容易,去给我们老实弄条川上船,这账便一笔勾销,荐费也少不了你的。”
胖子带着哭腔道:“两位爷爷,我就是想唬点钞银,其实办不来啊。”
“你一个脚行的纲首,连条想夹带的船都荐不来,骗谁呢?”吴定缘脸色一沉。
“真的,真的。”胖子急得要对天起誓,“爷爷,您可不知道。从前夹带人容易,可漕务陈总兵刚刚改了规矩,可就难了。”
于谦大惊:“什么规矩?”
“陈总兵改的规矩,叫作兑运之法,才颁布没半个月吧。从此以后,江南、湖广、江西来的民船,不用跑全程了,只需要走到瓜洲和淮安仓,货物转兑给江北总的二十四卫所,再由官船直运京城。漕运衙门说这叫啥体虚民力……”
“体恤民力。”于谦没好气地纠正了一句,看向吴定缘一脸无奈,少不得又解释了几句。
漕河原来用的叫转运之法,从沿途船户、农户中佥派清役,让他们从各地运粮到德州,再交给卫所转运。因为是徭役,官府不会给钱,但默许水手私自夹带一些土货和私客,以作为补偿。
但从江南到德州距离太过遥远,百姓苦不堪言。于是洪熙皇帝一手推动,促成从“转运法”改“兑运法”。从此之后,百姓的漕役只需要从江南运到瓜洲即可,交笔银钞,货物兑运给卫所之后,再由卫所的官船运至京城。
想不到,这个新漕法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实行了。它确实是一项德政,但对这几个逃亡者来说,可就太不赶巧。规矩一改,瓜洲以北全是卫所官船,而卫所一向自成体系,水泼不进,外人很难置喙。
“难道卫所的官船就一点不做夹带?”于谦不甘心。
胖子看了看冷脸的吴定缘,哼唧了半天才说道:“官船自然是要夹带的,但您不在河上,可能不知道。如今是五月中,漕河的水力只有六分,发出去的漕船很少。要等过了六月,沿线农地收完夏麦,各地才会放水入漕。水过九分,漕船方能大发。”
吴定缘和于谦相顾无语,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赶上这么个尴尬时段。漕船发得少,意味着夹带名额更少,卫所自己都未必够用,更别说给外人了。
“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?快说!”吴定缘喝道。
胖子赶紧说:“如今瓜洲北去淮安的漕船,都在扬州所手里。他们一般会分出一部分荐书,留给当地的有力豪家。”
两人一听,顿觉柳暗花明。卫所再崖岸自高,行船也得仰赖沿途的地方豪强配合,自然也得分润出一些好处。若放在平时,于谦早就出言斥责这种公器私授的勾当。可如今形势所迫,他强压下内心的烦躁:“那要登上进鲜船,得去找哪几家?”
“进鲜船运的都是皇家贡品,一般人家可办不来夹带。能拿出荐书的不过松江徐家、湖州何家、海盐钱家、会稽顾家……”胖子一口气数出四家来,突然停住口,似乎想起什么来。
吴定缘不客气地踢了踢他脑袋:“继续说!别卖关子。”
胖子谄媚地请他先挪开脚底,然后像只乌龟抻起脖子,趴在地上冲那三个脚夫喊道:“长老三!你老去滥赌那个赌棚,今天不是斗虫吗?报条贴出来没?”
那个叫长老三的一听赌字,脸上登时兴奋起来:“一早贴了,今晚就有一棚,俺还盘算着去耍耍呢。”
胖子“呸”了一声,骂了句:“你个王八早晚连婆娘也输掉!”然后转回头来,双手连连作揖,“爷爷们平时一定从不杀生,果然现世……呃,现世福报来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吴定缘不动声色。
“这里有个赌棚,这时节正要斗文虫。今天既然贴出报条,远近的斗客都会来。扬州有个豪家的管事,最痴迷此道,每开必来,动辄几十上百贯进出。他背后那家势力可不小,若两位爷爷手面够硬,说不定能从他手里赚出四个进鲜船的荐书。”
于谦大喜:“这是哪家的管事?”
胖子嘿嘿一笑,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:“自然是扬州本地的龙王爷,做盐商的徽州汪家,家主叫汪极的便是。”
第十二章
“汪极?你说汪极?”
朱瞻基眼睛瞪得浑圆,圆得像两把点燃了火绳的火枪口。
“对。”返回四里铺的于谦把情况简略地说给太子听。
朱瞻基捏紧拳头,几乎把牙齿咬碎。那条塞满了火药的宝船,正是那条老狗送给他的,可以说是最直接的仇人。
这时,苏荆溪拍了拍他赤裸的肩头,柔声道:“殿下,筋肉莫要紧绷,否则箭头会陷进去。”朱瞻基连忙松开拳头,让身体放松下来。苏荆溪处置好伤口,侧身把一条棉布从烫水盆里捞出来,轻轻拧干,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:“汪极为何不逃?”
这是一个好问题。此时距离宝船爆炸已经过去一天一夜,金陵城的动静,扬州这边无论如何也该听到点风声。汪极若知道太子居然没死,怎么可能还在扬州安坐?家里的管事哪里还有闲情去赌?
吴定缘道:“朱卜花很可能封锁了真实消息,不让他知晓。看来这个汪极,在这桩阴谋里也不是什么核心人物。”
“就是说,他现在并不知道我没死,还在家里做着新君封赏的春秋大梦?”朱瞻基变得有些兴奋。
“有可能。”
吴定缘瞥了一眼苏荆溪,眼神里既有赞许,也有警惕。这个女人总是一语中的,她明明看穿了关键,却不肯坦白说出,总是用发问的语气点醒别人,把自己隐在后头。这到底是习惯性地保护自己,还是另有所图?至少在苏荆溪此时的面孔上,他看不出什么端倪。
这时于谦皱起眉头提醒道:“喂,你们不要因小失大!现在殿下最重要的是返回京城,不是报仇!绝不能有任何耽误。”他看向朱瞻基:“殿下还请少安毋躁,一俟夺还帝位,一纸诏书便可定汪家生死,不急于这一时。”
朱瞻基也明白这个道理,只是悻悻地骂了一句。
于谦道:“五月二十日,也就是明天寅初时分,会有几条舟山进鲜船完成交兑,由扬州千户所押船北上。我们无论如何,得赶上这一班,因此今晚必须拿到汪家的荐书。你们在客栈里少等,我和吴定缘去一趟赌棚。”
朱瞻基想到于谦差点失陷在瓜洲,有些不放心:“要不我也跟你们去吧?”
于谦吓了一跳: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。那种藏污纳垢之所,还是交给臣等去处置为上。”
于谦不似作伪,朱瞻基听出来了,他是嫌自己没市井经验,去了也是添乱。太子颇有些不服气,想反讽你刚才不也差点被人黑了吗?可他自矜身份,不能对臣下乱讲这种气话,只好咽了回去。
“当上位者也很麻烦哪。”朱瞻基暗自叹了口气。
这时吴定缘把于谦拉到门口:“小杏仁,你想过没有,要怎么从汪家管事手里弄到荐书?”于谦听了一愣,显然还没考虑过。吴定缘疲惫地捏了捏鼻梁:“你不会以为,只要找到那管事,人家就会平白给你吧?”
“我们动之以利,或者晓以大义,实在不行就把他抓到硝土沟边上,胁迫他交出来!”于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江湖一点。
“白米吃饭,白口扯淡!”吴定缘毫不客气地驳回。
任何一处赌棚,都必然有打行的人坐镇。凭于谦和吴定缘两个人,不可能在里面动武。更何况,就算能动武,胁迫他拿到荐书,人家回头派个小厮去船上通报,你还是走不了。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“只有一个办法。在赌棚堂堂正正赢那管事一大笔钱,让他拿荐书来换。”吴定缘道。
“赢?今晚可是那个什么斗文虫,你会吗?”于谦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度。
“我看你答应那么痛快,以为你很熟!”
“我从小哪怕碰一下牌九,都得让我爹打一顿,这种玩意怎么会玩?“于谦越说越觉得不妙,“你在南京不是出了名地浪荡吗?哪个浪荡子不赌的?”
吴定缘无奈地解释了一下。他在南京城的坏名声有酗酒、狎妓,却从来没有滥赌。一来是他性格孤僻,不愿去赌场那种喧闹之地;二来他对钱财看得挺重,赌桌上瞬息百金千金,有点承受不了。
于谦一听急了,合着他们俩都指望对方去赌。这可麻烦了,两个连规则都不知道的雏儿,想要赢死一个老手,只怕比一月来钱塘潮还难。
末了吴定缘狠狠一跺脚,沉声道:“时辰不早了,先过去,大不了见机行事!”于谦虽觉不妥,可也只能如此了。
两人正要离开,朱瞻基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:“等等,你们说斗文虫?”
两人同时回头,看到一双闪闪发亮、充满骄矜与兴奋的眼睛。
半个时辰之后。
赌棚的门卫双手抱臂,注视着眼前一个个赌客走进棚中。这里是瓜洲名声最好的赌棚,虽然抽水多了点,但棚里秩序井然,绝无欺诈抢夺之虞。要做到这一点,除了有十几条打行的罗汉镇守,主要还靠门卫一双隼眼。
他只要一扫,便能把来客底细看得差不多,若有心怀不轨的宵小,早早礼送出去。赌棚在申初牌响一开,门卫就早早站在门口。他看到有醉醺醺的卫所百户、好奇的随船商贾、脚行里的大小纲首、附近县里的乡绅胥吏……还有几个浑身散发着腌鱼味道的,八成是贩私盐的贩子。
对于这样的人,门卫不会特别关注。瓜洲这地方关防重大,朝廷不许建酒肆、青楼,日落之后闲汉们只剩赌棚可以去玩,黑白明暗的人都有,只要不闹事,赌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那几个私盐贩子进去之后,门卫的眼神忽然一凝。迎面走过来三个人,一前两后。为首的那年轻人一身圆领湖绸青袍,皂白京靴,走步间颇有雍容贵气,只是头上扣着一顶高丽帽,略显猥琐。身后那两位,一位是一袭短打麻衫,手臂习惯性地屈在腰间,一看是惯于握刀;一位穿皂布道袍,头戴绉纱巾子,白净长髯,眉目间却有些忐忑。
怕不是哪家的公子带着家将与师爷来玩?
门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。这时他注意到那贵公子手里还抱着个装蛐蛐的过笼,态度立刻一变,侧身过去,掀开另外一扇帘子,大声道:“有斗客到。”
这三人坦然走过帘子,发现这里跟敞间的赌棚不一样,都是一个个砖砌的小单间,里头摆着方案圆桌,虽然简陋,收拾得倒干净。有伶俐小厮端来一杯热茶,三碟干果与一盘松糕,说您还缺什么物事,只管提,再有一刻准时开闸。